扁庄扁寺公用账号

王者荣耀扁鹊×庄周同好聚集地,可逆不可拆

【2018扁庄扁新年流水席】枕流眠(上)

文稿  @尘却 

校对  @Vocal_Alley_ 

原梗见此,分上下两篇,师生向,含原创人物,8w完结

假设鹊家破人亡后遇到了周,假设鹊是魔子周是猎魔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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〖引子〗

  “你记得在湖底的暗无天日?”

  “我记得有石子扰乱黑暗。”

  “你记得沉寂在黑夜里的等待?”

  “我记得一星灯火。”

  “你记得山雨飘摇?”

  “我记得怀抱温暖。”

  “你记得狱中无光?”

  “我记得静心彻悟。”

  “你记得崖下利石?”

  “我记得归家盛道。”

  “这世道,好,还是不好?”

  “现下未能达到最好,但细微之处,也总归有它的好。”

  “这话像极了他……你记得他?不恨他?”王身处高位,俯视众生。

  “记得,不敢相忘。”他低头,“心存善念,再无软肋。”

  “好。朕正式许你圣子之职。”

  “臣——拜谢。”

  王虚扶,他起身。

  他站在崖边,站在一个高度之上。

  

        通常,他与身前的某团气息抗衡并不是什么难事。只不过这次,应该是遇到了什么角色,有些费劲。队友还在他身后丛林里等着,自己离取水的地方也不远了,尽管摸不着头脑……假若这趟前功尽弃……他敛了目光,捏了一缕细若游丝的灵气拘于手上,迅速骈指,反身一送,与那魔物的身形一错,它也就乱了步伐,半退入丛中。此时再借上一些巧劲乘胜追击……庄周利落一牵,将布在枝叶中的细丝尽数收起,条条直逼那魔物的要害。那只魔稍稍挣了一下,就发现已完全被制住了,每道要害都有细丝若隐若现地给压着贴着,力道不容小觑。只因面前这人还留着一些善念,并没有真正割下去,轻易要了他的命。

  “你太擅长用巧劲了。”魔物紧盯着他,发声,沉得听不清音节。它脸上不知是否为赞赏。魔物的感情流露与人不一样,庄周无法细辨。

  但他能辨别它的语言。

  他大致懂了它的意思,于是他道:“谬赞。只是想劝你一句,你来此地莫要去害无辜人。”

  “哼。我没有你们人那么厉害的巧劲,于此地仅为等候同伴。”言辞并未有何处不妥。

  “好……我信你所答。”他有些惊讶这魔物也能通他言语。但是这东西并不好摆脱,也不好制服,他又加了几分力注入细丝。

  魔物瞟了一眼那些缚住他的不起眼的东西,道:“你还有什么要问?”

  “问路。”

  庄周表情淡然,轻轻一笑。

  那魔物一见这人露出这种表情,竟直直地往地上跪去。而那些细丝,在他躯体上削出伤痕,很快吞噬了他的力量。那魔物凝成实体的状态迅速揉开。

  崩塌。

  这并不意味着魔物死了,而是它被打回了原形。

  即使人类无法明白魔物的情感,也知道此时的魔物,是极度的恐惧。

  “……怕什么……又不杀你。”


  待他人走后,那只魔还是跪着。

  许久,原地才出现一团强盛的魔气。

  “起来吧。”那只魔的模样很是尊贵,“时机未到,先不带走他了。我们回去。”

  “是。”那只魔更加恭谦,从地上起来,跟着那团魔气一同消失了。

  

        长途跋涉。

  他们对这一片接连一片的相差无几的景色快麻木了,路况曲折,转几个弯,偶时会遇见一湾窄溪或一丛密林。当人抬起枝条,矮身经过后,又是一片茫茫自然,不知身处何处。

  像迷路。未知尽头的行走带给庄周这样一种感觉,长年累月的锻炼开始很久了,他的方向感还是没有训练好,入目苍翠,他无所谓地笑笑。快到了。他脚步顿了顿,这些熟悉的绿叶点花间交错的灵息,他从未错认过。

  很远就感到接近常住地了。从陌生的环境中过渡到熟悉的景色中,滞后的大脑一时没传达出欣喜来。众人无精打采,完全靠重力走出步子,毫无力气,沉闷得令人发昏,他扬声对众人道作了个提醒,说很快就能见到自家村寨,言语轻松。

  闻言,大家行程稍微快了些。

  终于有些信心了。他顺下方才沾到的叶子,连带一抚肩上的落叶。

  又走了很长一段距离,一些年纪尚轻的同族终于特别兴奋地喊起来。景致已经非常熟悉了,熟悉到每一片叶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如同往常那般,透出亲和。

  他长舒一口气一抹沁出的汗,接下来的路就坦坦荡荡了,平和下来的心渐渐被温暖包围。

  几日不见,村寨子中好像稍有变化,熟面孔向他们打招呼,一行人活络着说了好几句,不约而同露出安心一笑。感觉,会慢慢好起来的。忽然一小团人聚在一起,看样子像是在讨论什么。从此次远行的成果谈到村中近来发生的事。零散的语言中,他捕捉到好几个词,组出个事情大概。

  那一拨人像是确定了什么,声音喧嚷得大声了些,随即往同一个方向走了。他的脚步没什么犹豫,也往那个方向去。风尘仆仆下,他还很精神。从他们的言论中推断几分,这里怕是又有人带回几位外族的人。他们这里要遇上魔族,那自然就不言说,在半道上就给赶远了,哪能带回地界中,偏激的说不定还会直接给斩了。要是还能在这辗转上几天,应该不是什么有公害的人物。既然如此,那就没什么值得去看的了。他看着这群年轻人很有兴致,笑了起来。

  他走了一段距离,舒展一下筋骨,开始转变方向。该干什么干什么,他累了。

  “喂,庄周!平时你都有兴趣来的啊!”队伍中与他较熟的一个人眼尖,发现了他要离开。

  他刚想开口,心说解释几句糊弄过去——他也的确是顺道路过,往家里走的那种顺道。然而,凑热闹多一个人也不嫌多,一群人兴致高,过来就不由分说,推着他过去看热闹了。算了算了。他晃着脑袋。看就看,就当一个不存在,他也不嫌麻烦了,因为这离那棵热闹的树已经很近了。

  前面人不算少,庄周粗略看了一眼。

  红衣。过于艳丽的颜色,让他觉得刺眼。一般来讲,这么隆重的的色彩,是人界那些女子成婚才会穿的,如今被人以常服穿在外,总觉得显眼。身边的一群同族很快也注意到这个中心人物了。有人竟然猜测她是哪一家的好女儿逃婚逃出来的。这样的事在村中遇见过,不常见,比如这红衣女子身边站着的,年事已高的一位婆婆。她的女儿就是这样,逃到了魔域。现在婆婆正颤颤巍巍地握着红衣女子的手似在她身边安慰。这位婆婆来的时候他们还小,有些人甚至还没有出生。婆婆再年轻些是有个女儿,据说她的女儿当年未嫁成,就是逃婚的原因。婆婆心伤,但很要强,每年心里盼着,却不愿多看村口。

  如今她也不计较当年是非了,见着这女子,同是苦命人,相见泪满盈。

  看样子,谁收养她很快确定了。现今村长走了,会主持公道的也只有婆婆了,要是他们村的村长出来,往往会拿着本很厚很厚的册子翻看着,音调拉得又慢又长,然后他再仔细地打量你一下,过了几天才会下定论,没有婆婆利落。这回,老人家难得动了恻隐之心,打算收留这位姑娘。村中待女子,算是非常客气。这女子本身就能排个居所,现在有人收留,自是更好。

  这位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的女子还未答应,好像在坚持着什么。她对外人十分警惕,对婆婆才有一丝亲近。婆婆一缕一缕地理着她披散的的发,挽到耳后,她出奇地没有抗拒,苍白的脸容显现出来,唇上毫无血色。

  这一袭沾了灰的红衣还是刺目得很,他看得心里添堵,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。这时,女子突然仰起头,往他方向看了一眼。

  目光无意间相接了一瞬,又很快错开。

  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。

  庄周很无聊地看向那棵老树。

  外来的愿意留下来的人,村寨要是安排他们的去处,一般都是与民众约定于这棵古树下商量,好方便行事。

  如今凑热闹的有心领养的人都聚成一圈,这里更加喧扰了,庄周静静看着,也不打算做什么。

  又领出一个孩子。

  “最后一个孩子了,你们看看吧。”婆婆哑着嗓子。

  也怪……婆婆明明也是逃亡到此地的,这么多年过去了,对外来人,为什么不见得有多介意……他的神思一恍惚,也没注意想了平时不会想的问题。

  等他察觉到自己的走神,现实中已经过了一阵子了。

  一阵子不要紧。关键是这样一阵子,已经足够他做出一些事情来了。

  比如,握住了这个刚刚领出来的,孩子的手。

  他低下头。他开始思考:刚才……我做了什么?他镇定地怔了怔。

  婆婆面带微笑地看着他。

  他回过头,自己已然走出人群三五步,并且好像是毫不犹豫地握住了这个孩子冰凉的小手。握得还很紧。

  哦。这算是,收留了这个孩子?他向那显出惧怕的孩子眨了眨眼。

  我怎么就……收养了这个孩子?

  他再度打量一番。

  孩子就怔怔地望着他,紫色的眼睛睁大了看着他,嘴唇抿得紧紧的,似是害怕,又是紧张。

  他的拒绝之语难以说出口。

  孩子正怕着,庄周一转手腕,换了种扣住孩子小手的方法,指腹在脉上无意一顿。

  他把孩子的手牵过来,放在手心。

  孩子的手太凉了,他浑身都脏兮兮的,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,袖口、领口以及下摆,无一不开了线,损了边,额前的白发沾尽灰尘,卷起的头发更加乱蓬蓬。

  庄周给孩子焐着手。

  “看来你是愿意好好待这个孩子了。”婆婆把一份文书递上,叫他签个字。这东西是记录外来人的情况的,婆婆的名字就在上面,名册是她创的。

  他在空白的一栏上不知如何下笔。

  “给孩子起个名。”婆婆慈祥道。

  他略作思考,然后写下“扁鹊”,又记下了自己的名字。紧跟着上一框。

  “希望这个孩子在你的养护下能好好成长。”婆婆向庄周点点头。

  结果也知道了,热闹也没得凑了,本来还有几个人盯着那貌美的姑娘,一见是婆婆领了,就摇头作罢。人群都渐渐散去了。

  同伴们有几个围在庄周旁边,对着这个小孩很感兴趣,可是这孩子依旧一副缩瑟的样子,也不知他来的途上受了什么刺激。

  “这孩子……我们逗他是喜欢他,怎么他还是很紧张?”一人问,显得有些失望。

  “有些木讷,你可能捡了个麻烦。”另一人道。

  “无事。”庄周答,“他仅是怕生罢了。”

  说这话时,庄周把孩子揽到怀里,安抚性地顺了顺他的后背。

  “于这孩子而言,我们都是生人,怎么你就不是了?”有人哈哈一笑,拍了拍庄周的肩膀,“我们回去了,这孩子跟着你,看造化。”

  庄周简单与同伴作别。

  他风尘仆仆归来,身上比这孩子好不了多少。

  他叹气,然后就如往常那般和善地,在喧闹的人群间穿行着离开,小心护着孩子,不让他碰到或撞到什么人。

  这孩子,一看人多就怕。

  罢了罢了,先带他回家。

  庄周对身后一群人的喧闹已经习以为常,他自顾自地往家的方向走去,用一贯温和的声音对他道:“孩子,我先伴你一阵,我会多照料你。”

  “你先记着周围的景色,慢慢记住……将来也认得出哪是你的家。”

  孩子如同他意料中一样,没有过多的言语,此刻更连回应也没有。

  庄周握着他的手,一并在屋前停下。然后他低下身,将自己的视线与之平视。

  他把双手搭在孩子的肩上。这瞳色……哪里见过?他并没有归为异样,孩子毕竟初来乍到,局促得很,除了紧紧地把灰扑扑的衣裳抓得皱起,似乎还高度关注着他的反应。

  他收回深思,又露出温和的微笑,努力使自己不那么疏远。自己固然没有带养过小孩子的经验,但是温和一些总归是可以做到的。何况,他很可怜。

  “好了,没事了。你觉得你的新家怎么样?”他站起,认为自己已经表现得够亲近了。

  孩子听完这话,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。

  但是他下一秒冲口就是一句:“你为什么收养我?”

  话一出口,孩子自己也意识到说错话了。

  于是他更加局促不安,一副要快哭出来的神情。

  庄周再度低下身,视线与孩子垂下的目光相接。

  “你是……可怜我?”泪花在眼眶内。

  庄周一下将他抱入怀中:“怎么会……你现在有家,怎么会可怜呢?我啊,是因为喜欢你才带你回家的呀。”言语溢满无比的温柔,他还用轻柔的力道抚着孩子的背。

  他没有立刻拒绝他,因为他喜欢这个孩子。尽管这收养似乎是受人算计的。

  这不算说谎。既然事实已经发生,与其推卸这桩事情,不如先尝试接受这缘分。何况……还有一些想弄明白的东西。他迎着孩子的目光,笑。

  孩子自听到那声“喜欢”之后,就泣声不止。

  庄周心里叹息。

  从前的生活他可以一个人淡然地过了,现在有了个小家伙掺和进来,可得好好长远计划了。他从村寨的集市上购置了一些生活必需,一天下来,报酬还剩些。他想了想,还是走进村里唯一的私塾,与那年迈的夫子商讨了一下。

  入学不是什么难事,很快就商定了。

  庄周心情不错。

  私塾的夫子答应了之后还给了他一套衣服,说是先给孩子穿着。

  庄周谢过夫子,往家中走去。

  小孩儿有了新东西,总归会高兴的。

  他在踏入家门之前,他唤了一声他的名字。急促的脚步声传来,一团身影一下就扑入庄周的怀中。

  “扁鹊,怎么了?手脚冰凉……在怕什么?”他极力安抚小孩儿,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发顶。

  “没、没什么……”还是紧绷的状态,泣声不止,“老师……你给我取名……叫扁鹊,是吧?”

  庄周默认了“老师”这个称呼。

  “你认字?”

  “不认得……只是看到了,觉得应该这样念。”孩子闭眼,不曾撒手。

  他偶尔还会哭着喊着,似乎还在恐惧什么。

  “扁鹊……名字……老师愿意,叫我鹊吗?”他抬起头,瞳眸浓重像雾,此刻充满期待地望向庄周。

  庄周以指代梳,神色温和:“你喜欢……就这样叫。”

  孩子闭了闭眼,又含糊地应了一下:“好……好的,谢谢。”

  小孩子说睡就睡,没有任何征兆。他当真十岁?那么容易睡着……还小着吧。

  庄周继续抚他的发。孩子打理过后的发,越抚越顺心。

  他抱着他。

  不知怎的,他有一种感觉,觉得这孩子终于放下戒心与混乱之态,开始接受他的新生活了。


  然而。

  第二天,这孩子一大早就蹲在井盖边,不知干什么。

  “鹊儿!”庄周朝他喊了一声。

  孩子愣愣的,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谁。

  “鹊儿,过来洗漱。过几天,你就要上学,得有点适应也得有点样子。”庄周端着毛巾木盆,行至他面前,“在想什么呢?一大清早,倒是起得来。”

  扁鹊只是木着脸,盯着井盖。

  “你想掀开?”庄周把东西搁在一边,挽起了袖。

  “没……没有。”扁鹊忙摇头,然后伸手,“我……我自己来,不麻烦。”

  “你才十岁大。这个年纪,我怎么舍得你做这些事?”庄周笑起来,轻轻阻止了他的笨手笨脚,“先在一边坐着。”

  扁鹊看着庄周的嘴角,显得有些呆滞。

  这孩子……受的苦太多了,怕是没怎么见过别人特意对他笑过。庄周委实心疼,将他的鹊好好领到一边的板凳上坐着,自己去井边打了一桶水,然后开始教他的鹊。

  扁鹊学得慢,动作又有些僵硬。

  庄周倒是很有耐心,让他每个动作都跟着学上几遍,自己玩得比孩子还开心。

  “你喜欢水?”

  庄周看扁鹊每次都被映得出景物的水给吸引,不禁问。

  扁鹊有些迷惑,好像不知该怎么作答。

  “喜欢……是件好事。”庄周掬了半掌的水,“人莫鉴于流水,而鉴于止水,唯止,能止众止。”

  “鉴于止水……”扁鹊对这句话的敏感度反而较高。

  “……就是说,心如止水,安然泰定。一字概述,就是‘清’。以后你会懂的。”庄周把双手浸至木盆中,涟漪泛,复又归静。

  他记得刺骨的寒冷与刺骨的灼热是一样的。尽管这井水冬暖夏凉。

  他在水中摸索着比划了几下,然后他握住了孩子的手。

  “放松。”他微微笑着,语气中透着指令。

  扁鹊沉浸于水映之景中,此刻茫然地抬起头。

  庄周慢慢按着孩子手上的几处穴位:“可能老师这就要先走了,你得去屋里待着。没关系的,很快就回来的。”

  他用冰凉带点温湿的指尖捧了捧孩子的脸。

  扁鹊更加迷惑。但他知道,老师要离开了。他有些怕。

  那一捧,不但没有使他清醒,反而使他头一歪,陷入昏睡。

  “我的孩子啊,好好睡一觉……老师可舍不得你这么被噩梦折磨,睡不着。”庄周稳住扁鹊倒下去的身体,抱起他走向屋内放好。

  孩子换了个舒服的睡姿,就彻底入了梦。

  庄周对着孩子看了一会儿。然后他起身离开了。

  

        扁鹊睡醒来的时候很难受,比起他那些零碎的记忆织就的噩梦……还是黄昏落日般的难受让他觉得难熬。事实上,他正处于黄昏这一时间段。

  老师?他起身,四肢百骸的气凝滞不通,内脏各部分都有错位了的难受。他等着血液冲刷掉这些难受糟糕的感受。这几天他都这样,任何气息都不畅。初来时觉惊恐,现在是各种锈迹斑斑与黯淡乏力带来的忧怯,目力所及之处,皆是死景。他很讨厌这样的感受,讨厌那一股从胸口窜出的裹挟了锈迹的腥味。他宁可将它抓出来。心头正动着这个念想,那一头腥味就翻涌至喉间。他磕绊着爬至窗台推开窗户,吐了出来。过于黏稠与恶心,他暴露在落日余辉中,脑袋更加装满黄昏的厌暖。沉重感降至他的眼睑,他攀附着窗框的手指,再无攀住的气力。

  眼看他就要从窗边栽出去,身后传来一股力道拽他回去。

  老师。

  他感觉到嘴角边还有什么腥味浓重的东西,又热又稠,难受至极。他不想让这些脏东西蹭到老师身上。

  麻烦。麻烦极了。

  脏。

  他忽然有了一个这样概念,开始挣脱老师的怀抱:

  “脏……别碰。”

  而他的老师答了句“没关系”,带着舒缓之意,直接抹净他嘴角。经由他的指尖,晨间那个被称为“水”的奇特之物也滴在他身上。

  他努力不让视线彻底被遮住,极力想看见他的老师,那个用一身温柔将他揽进怀里的老师。老师并不介意他蹭了多少那脏东西给他,用水替他清理好,顺带用一块温水浸过的巾子敷着他额角,让他安稳地躺在铺上。

  扁鹊这才能够好好看清他的老师。老师按着他的脉,似乎在查什么,神色多了几分思索,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。尽管他依旧难受,但看到老师在身边,精神气也好了一点。

  “扁鹊,你的脉,有点特殊。”

  庄周把扁鹊的腕放回被中,给他周身塞好被子,引他眯起眼缩了起来,像小动物一样。

  庄周觉得好笑。

  扁鹊缩在一边,茫然而呆滞的看着他的老师。他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  “鹊儿,我问你一件事,”庄周道,“你可得好好回答。”

  扁鹊勉强听懂老师的话。他小幅地点点头。

  “你哭着求我叫你名时不算,现在我问一问清醒一些的你。”庄周固定着他额上的方巾,“你打算,知道你的身世吗?”

  身世?扁鹊皱了皱眉,更加疑惑。他不知道那是什么。也许从他有意识的那一刻起,这些概念就很混乱。是谁教给他万物的规律?又是谁教给他最基本的做人?这些东西的来源,他不知道。

  “我不知道……老师。”他呼吸困难,一张口,又是浓重的腥味,极度难受。

  他的老师又替他换了一次水。扁鹊又开始极度地难受,脑袋里尖锐地多了些东西,却依旧昏昏沉沉。他又咳出许多带有腥味的东西。等他缓过来,老师已然坐在床沿,早为他擦去了那些东西,安抚他很久了。

  “唉,你还不懂,不知道,”庄周叹气,“是我心急了些。鹊儿身世的事,等你长大一些了再问,现在你就好好养伤。”

  庄周又替他擦了擦面颊,起身要换水。

  “老师!”扁鹊想从铺上抬起身子,“我得了……什么病?”

  “这个并不是病症,是你……”庄周顿住,他犹豫了一下,“并没有什么大碍,鹊儿会好起来的,你会的。”

  他似乎是笑了的。

  “孩子啊,我现在满身风尘,”庄周伫立在门口,黄昏消散,夜幕于周身,扁鹊只觉得他的老师充满了倦意。

  “现在暂且伴你……入世一阵,”庄周稍稍侧过身,青丝锁眸,已成倦人,“我教你一些世道,别离时遗恨少。”

  扁鹊不安地从铺上起身,奈何用不上力。他只得看着老师从门边离去。他睁着眼,直到看着他的老师再回到他身边,给他换了一块巾子。

  他的老师依旧含着笑意,仿佛刚才那一番令人听不懂的话未曾有过。

  他睁着眼睛,睁着眼,拼命地去想那些话的意思,最终还是没能明白。

  也没能抵住睡意。随着老师的安抚,越来越浓重的睡意。

  看着扁鹊浓雾般的眸子闭上了,庄周若有所思地理了理他额前的发丝。

  然后他在孩子的眉心上一点,划过一道细痕。

  

        孩子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,被送至学校时,已经是他比较稳定的一段时间了。现在他顶多是每日于晨起后,喉间还含着一口腥味罢了。

  私塾对他一个又呆滞又容易出事的孩子头痛得很。他们也害怕得很,时常想劝庄周将他领回去,话到嘴边又难开口,庄周毕竟是个好人,好人很忙。庄周每次回去走,总是要去私塾一趟,看看扁鹊的情况。而扁鹊也只对庄周有一些傻到天真的反应。

  庄周难得回来一天,他尽力抽时间回家。扁鹊也不是常在私塾的,有些时候下午就待在了家中。他那些下午可以暂时离开夫子,和他的老师待在一起。老师喜欢到外界看。扁鹊的待遇是被定位为一个小孩子。庄周说,你在这儿这么久了,也没能好好看看,于是他就带着扁鹊走向那棵古树。

  古树是村寨的中心,古树底下寻常无人。庄周想看完它就另带着扁鹊去村中一处急流的水边看看,那儿视野不错,环境甚好。砖瓦人家都是扁鹊所好奇的。除了学校和家,扁鹊只乖乖的,不乱走。这会有老师领着,午时失了血色的小脸上也精神了许多。他很好奇地左顾右盼,任何小生灵都能引起他的兴趣。

  庄周教他认着一些草木,问他愿不愿意学医。

  扁鹊想了一下,问:“夫子说,学好医能一定治好病……老师,我是不是自己得了病自己医不好,就当不了医了?”

  庄周笑:“夫子教你的,你能都记得,自是好的。可夫子未曾说过,从医者不能得病。你要真有那个念头,也不枉你叫‘扁鹊’这个名了。”

  “鹊儿的名字……鹊儿的名字,有什么特殊的?”

  “你的名字是上古医书中的神医,老师见到你后,给你取了这个名字,也是希望你以后能自己医好自己。”

  扁鹊似乎有些迷惑:“可是老师,由你来不就……”

  庄周只是笑笑。他不答,岔开了话题:“好了,鹊,你看这些古树的周围,那些流动的气息叫做灵,要是它容易召过来,就称它为‘可用’,要是它难以召过来,那就是……”

  庄周停下话头。

  此时,有两人迎面走来,一人衣着一袭黄衫,另一人衣着一袭红衣,那红衣的颜色尤其刺目,使人一眼就认出那位是前几月在树下与扁鹊一道出现的女子。

  那女子显然也认出了他们,走得近了,她出乎意料地向着庄周打了个招呼。

  黄衫女子见到他们,显得有些拘束。她正不知如何是好,见了庄周忸怩着,浅浅开口,又低下头。

  红衣姑娘倒是没多大顾忌,向着庄周笑了一笑。那黄衫的姑娘见是如此,眼中闪过一丝嫉恨,又很好地掩饰过去,低下了头。在低下头后,她很快就发现了扁鹊。扁鹊一直挨着庄周,一双瞳很是戒备,黄衫女子将浣衣的木盆转了个方向,腾出手来,想去摸一下孩子的头。

  扁鹊躲开了。

  场面有些尴尬。

  黄衫女子又有些局促,但还是故作轻松道:“这是你刚领养的孩子吧,看他还挺可爱的。”

  可惜扁鹊并没有理会她。

  黄衫女子待在原地,更觉尴尬,但脸上还是显出笑容,自顾自说了一句:“原来他怕生。庄家哥哥,你多带他出来走走,会好很多啊。”

  一说这个,庄周沉默了,放在孩子发顶的手也顿住。他确实……没能带扁鹊多走走。

  气氛变得更僵。

  红衣女子本是沉默,此刻接了话:“这孩子,看着体弱。”

  后而,她的手往扁鹊的发上一伸,轻轻地顺了下。

  她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:“怎会如此……”

  扁鹊反倒没有避开,只是呆望着女子。他过了一会才想到要退开,赶紧躲到庄周的身后去了。

  “这孩子怕生。”黄衫女子提醒道,小声笑了起来。

  “也是。”红衣女子慢慢收回手,“是啊,他还怕生呢。这孩子。”

  “这孩子现在,叫什么?”她神色无异。

  “鹊儿。扁鹊。”庄周不介意回答这个问题。

  “你莫不是要他从医?”

  “他是喜欢的,由他了。”

  “哦,他本名,叫秦缓。”

  黄衫女子听得不耐烦了,拉过红衣姑娘迟迟不肯收回的手,催道:“哎,说什么名字啊,先走啦,以后再看也不迟。”

  那红衣姑娘一直朝着扁鹊,明明笑着却偏向凝重,听了黄衫女子的话,才又更加笑上一笑。

  她别有深意地看了庄周一眼。

  随后她自然地与黄衫女子抱起浣衣的木盆。从庄周身边经过时,她稍稍停了一小步:“这孩子的变化……我甚为欢喜。”

  她额前的流苏遮了眼角,盖去了眼底闪过的慧黠。

  庄周恰巧看到这一神情。

  她一定知道什么。

  庄周迅速转过身,可她已经与黄衫女子一道言笑晏晏地走开了,纤细的背影与寻常浣衣女无异。

  他皱了一下眉。

  扁鹊还处于呆愣状态。庄周把目光收回时,顺手再次抚了他的发顶:“鹊儿,你认识刚才那位红衣姐姐?”

  他是随意开口的。扁鹊琢磨了一会儿,闷闷道:“不认识,也不记得。”

  “那你怎么愿意亲近她?”

  “我不知道,”扁鹊老实回答,“可能……那位姐姐她很好看。”

  庄周禁不住笑了起来:“夫子是这么教的?”

  “夫子没有教过……但姐姐就是好看,老师也很好看。”扁鹊仰着头,很认真地对庄周说。

  庄周挂着一丝极为浅淡的笑容。他随即慢慢蹲下来,抚着扁鹊的头,也不说话。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许久。

  

        急流的水引起扁鹊的注意。

  庄周一路对他讲了许多关于这个世界的东西,也教他识得草木,识得灵气,他知道了他所处的村寨在西界边境,与其他经常受魔族侵扰的地方一比,实为安宁。庄周带着扁鹊往河流走:

  “……划分标准不一样。就算是十恶不赦的罪人,他的过去也有定善行。魔族看似作恶多端,其中也有无害的种群。人族呢,也非人人皆善,其中大有奸佞之辈。人在大多时候都可以是好人,唯独在触及核心利益时会露出真实面貌……我们不能逼人太甚……”

  湍流声。扁鹊听着似懂非懂,他点点头,走下石阶,很小心。庄周跟在他身后,惟恐他滑倒。

  扁鹊反而乖乖往阶上退了几步:“夫子说……小孩子不能轻易近水,水中有鬼怪。”

  庄周笑起来,执着扁鹊的手:“原来夫子都是这样教你的……老师小时候的夫子,直接把我放水里,说是修身养性。”

  “这样啊……”扁鹊惊讶,“我小时候……”

  扁鹊忽然感觉到一阵头痛,胸口气血上涌,他捂住嘴。

  “鹊。”他听到老师的声音。

  “鹊,觉得难受就喘口气。”老师抚着他背,按一定规律,从颈部,到发顶。他觉得老师的触碰让他安心。他嘴角流出稠状的东西。

  “老师……”他发音不畅,“我是不是……记忆有问题……小时候的事情……”

  唇边有清凉的东西。他的老师拿着方巾,浸了些水,帮他擦净,神态温柔:“想不起来就不要拼命,记忆是一点一点捋顺的。”

  他摸着他的头,扁鹊觉得好多了。庄周拿了巾子去水边漂洗,让他在一边坐着。庄周背对着他漂洗,他回来时,两手已空。

  “巾子……”扁鹊睁大眼睛,“哪去了?”

  庄周从怀中取出一块新的:“刚才那块,不小心放走了。”

  扁鹊没想明白那团瞥到的火焰和传来的烧焦的味道从何而来。刚刚在水边的时候……他再看了看对岸,发现炊烟袅袅。他自言自语:“有人不会生火……和我一样么……”

  庄周只看着他笑。

  “来,教你一个字。望你永远记得它。”他又直接去沾了一点清凌凌的水,然后摊开扁鹊的手心,一笔一画简单而细致。

  “鹊,你想回忆起一切吗?”

  “不……不想。我觉得和老师一起,很好。鹊儿,不奢求什么。”

  “……也好。假若有一天,你回忆起来,依旧不妄为、不忘本、持初心,好吗?”

  “老师,这好像是夫子说的境界……很高远。达到的话,是不是像老师一样了呢?”

  “会超过老师。”庄周用手抚他发顶,笑,“老师在为人处事上,可谓一团糟。”

  “老师对自己要求太高了,”扁鹊自信自己说对了,“夫子说……”

  “张口闭口都是夫子,看来老师照顾你照顾得不够。”

  “不是,我……夫子和老师不一样,夫子教我功课我听的,老师给的嘱咐我也听的。”扁鹊期期艾艾,“老师……老师可能……比较忙,鹊儿……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
  “好了,老师知道了,今日多陪你一会儿。”看着他自以为说了错话而失落,庄周直接拥他入怀。这孩子,就是太拘束了。

  扁鹊懵懂地“嗯”了几声,也就埋入了老师怀里。

  老师的怀里……很温暖与独特。他闭了眼。

  

        庄周在这之后又是奔波劳碌,放学的时候会来看他,每次都告诉扁鹊:“对不起啊,又让你久等了。”然后他每次都会摸摸他的发顶,力道轻柔而舒适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之后,庄周多是与私塾的夫子交流一些扁鹊听不懂的话,但这并没有让扁鹊觉得忽视,扁鹊反而会在这时很固执地去抱住老师,留在他身边。因为此刻的老师会自然地流露出异常爱惜回护自己的孩子的情态,比如和私塾的夫子谈论一些话题的时候,他会主动将扁鹊拉到身边,做他一贯喜欢做的动作,一直用极具温柔的力道顺着扁鹊的发,谈到一些有趣之处,还不忘把目光落到他身上,那双眸中蕴含了什么他不懂,他只知道那很温柔。

  扁鹊不懂的事很多。但他明白什么才是他所渴望的。就这样听着老师说一些听不懂的话就好,只要老师特别温柔,他会靠过去,用力抱住老师。

  他仅是渴望着这份温柔。知道这点就够了。

  他嗅着老师身上带着的不知从哪处沾到的魔息,想象他的老师旅行的痕迹。庄周赶着来见到他,所以还未换下一身风尘;庄周答应要伴他入世,所以才会与人相谈甚欢。这些,扁鹊隐隐是明白的。很多简单的事他不明白,关于他老师的,隐约是明白的。他努力理解,最终一定能明白的。

  多苦多累都值得。

  庄周如往常一样隐藏起自己的疲倦,与私塾的先生交谈许久。扁鹊抱紧了庄周,有时候庄周都难以行走一步。他何尝不知道扁鹊的心思。在一个该纯真无忧的年纪却害怕忧虑那么多,扁鹊极度渴望有人能够关心。

  所幸他对他还好。

  想到这儿他又把孩子往怀里带一带。与先生作别后,庄周又如常地带扁鹊回家。

  扁鹊不像其他孩子一样日日喧动,过分活跃,乖顺得很。

  扁鹊不说话,一个劲儿往前走,反倒像是领着他的老师。庄周注意到这一点,感到奇怪:“鹊儿走那么急,赶着回家吗?”

  “嗯。想快点。”扁鹊回过头,极认真地回答了。声音很哑。

  “鹊儿,喉头腥的话,咳出来也……鹊儿!”庄周看到扁鹊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,手上一松没能抓住。

  扁鹊摔倒在地。他在原地倒着,没有立即站起来。

  庄周赶紧去查看情况。他查看了孩子身上的状况,突然发现扁鹊身上有很多不知是不是旧时落下的,看着就很触目惊心的伤口。

  扁鹊没能站起来。这一摔就不该这么严重。

  “鹊!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些事……”庄周无意触到他膝前。

  扁鹊突然小叫了一声,身体一弹开后屈膝抱胫。

  庄周察觉到事态不对,一摸那学服底下,血渍浸透。这一摔还更蹭了一道新伤。

  他狠了狠心,划开他膝盖附近的布料,底下已经血肉模糊。扁鹊小声叫了一下。

  他刚才都这么站着听他说话,这么走着跑着拉着他的手。

  “谁做的。”

  扁鹊呆呆地看着这些伤,也不知道哭出来,嘴里只小声道:“没有谁……不痛的。”说着小心地攥紧了手。

  “这些……还都是你自己摔的?”庄周指着他的伤,语气带了寒。

  “……地滑。”扁鹊小声答,把下巴埋进围巾里,像在躲避什么。

  他坚持不说。

  庄周深叹一口气,将他抱起来以后对他说:“要是……谁欺了你,你就对夫子说,你不能再这样流血了……”

  扁鹊受的苦已经够多了。

  而他看到的扁鹊,只有迷惑而懵懂的模样。

  他再度叹气:“以后啊,你……”

  他无言。他也与这事脱不了干系,是他的责任。他一身疲倦,说要教他道理,还不曾开始。你是带了一个孩子回来的人啊,孩子很小,和你也是要正常地过下去,也是要获得幸福与安康的啊。像这样……庄周替他难过。

  孩子很小也很轻,此刻他抱着,竟是无比心酸。

  

        庄周没办法,他每天都很忙碌,任务出奇地多,是国家下达的东西。他一半为了酬金,一半是分配下来的规矩定死了的,他无可奈何。

  他常年在外奔波,不含夸张,可以说是四海为家,现在多了个小家伙才感到家的重要,可惜鹊儿体弱,外界不时有战乱,除了将他放在私塾,托夫子照顾他,暂时想不出其他法子。他总是蒙含倦意,劳碌奔波下,他已经提不起精神来面对家中的小家伙,只得把语气放轻了,动作也放慢了,用尽温柔来对待他。

  能做的就那么多了。

  

        夜深时他回家,已然处于极度疲累的状态。

  他看到家中还燃着一盏灯,小家伙原先是连一点火光都怕,现在他也许在桌边依旧等着他,不知不觉睡着了吧。他这样想着,脚步放得轻了些,慢慢靠近。

  暗中突然冒出一团黑影。那团黑影“噌”地跳出来,庄周条件反射凝了一束灵,换上戒备之态。村里不安宁,都已动荡至此了么……那团黑影,兴许是魔。

  那道黑影快要到他面前时,又不可思议地把速度放慢了。

  它犹犹豫豫地前进几步。

  庄周这才看清,是扁鹊。

  “老师……你……回来了啊。”孩子讷讷开口,想接近他与他站到一处,又不敢。

  他盯着庄周手中那团看不见的灵气,有胆怯之意。换做真正对上一只魔,看到他的手法也确实要怕上几分。这地方的猎魔者多半有武器辅助,不借武器直接凝灵者,令人生惧,此等非人人都能做到……

  庄周放下戒备。一想到这孩子蹲在草丛里等了那么久……他掌心上化出一道光芒,莹莹的,不最明亮,却很好看。他交错着旋了几次,然后一反手,让它们化为轻灵的物事,一时间,漫天青蝶在寂静的夜里渲染开来。

  此等戏法在动乱年间断不会被拿来随意使用,多数人惜灵。他既用了,就是不介意灵耗。

  小家伙看得专注,他惊奇地揉了揉眼睛,莹润之气披洒下来,有些落至他发顶。仰头去看光华,那光华慢慢降至他面前,无声漾去,气息怡人。

  他伸手去抓一朵,正想接住,那光华却正好落入一个人的手心。

  那只手,也恰巧握住了他的手。

  如同初见那样,温和而自然地握住。

  漫天夜幕,亦有点点星光。

  他的老师极为柔和的双眸望着他,面容映着莹润的微光,正扬了嘴角。

  他揉了揉他的发顶,温和地抱起他,道:“来,回家。”

  尾音温雅潇洒。

  孩子浓雾般的瞳闪了闪,嘴边浮现笑容,更加开心地应了一声,然后他趴在庄周的肩头。扁鹊抱他抱得紧,呼吸在耳边渐渐均匀,像是入眠了。

  也不知道这孩子,提心吊胆等了多久。庄周拍了拍孩子的背。这孩子……他累成这样,也该好好睡了,他身子弱,也更应该好好养护,这些都是他无奈忽略了的事。他顺着扁鹊的发。他唯一希望的就是他的身体快些好起来,快些好起来之后,可以托给一个更好的人家。他这样的,断然是不行的。

  有些事终归是他做不好,终归是他不适合去养这个孩子,他应该去更好的地方。

  假若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他进门的时候,抚着他的后脑勺,指下是细软的发。假若……他真能一生平安,就好了。他无奈笑笑,将孩子安置在铺上,为他盖上被子。

        为他盖上被子时,他轻声道:“我能帮你的不多,希望鹊儿日后莫怪罪于我。”他理了理孩子的碎发,留了张字条,转身又出了屋,这次勉强归家一趟,又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了。

  

        扁鹊醒来时本是开心的,但他身边并没有人。

  如常,老师放了一张字条,用最简单的语句交代他一些事情。本来他可以把字条给夫子看,问问他老师都写了什么。但是他不太愿意这样做。他这几月努力认字,为的就是看明白老师写了什么。老师的字飘则飘,美矣。终于,他可以自己看了。不必再去麻烦人了。他阅完后把字条收好。今日还得劳烦夫子,将老师留下的食材热一热,老夫子不太干这些活儿,即使夫子做了,也没个固定时间点,所以干脆靠自己了。还有……老师下一次回来又是什么时候呢?扁鹊拿了个板凳放在灶台前,笨手笨脚地往锅里倒米。

  这个时候学堂还没开,但总有一位同学于学堂的人来看夫子,顺带,他会帮扁鹊一些大忙。这位,扁鹊叫他师兄。他也是庄周常提到的队友。相比之下,他要比庄周清闲得多。老师……应该是个很尽责、极为有能力的人,所以分配的任务比队友多很多,人也忙很多吧。扁鹊是这样想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现在在生火。

        扁鹊有些怕火,不是因为火烫了他一下,而是骨子里的怕。不过他会……努力适应,到现在,他已经能小范围地用庄周教的方法运火,而且已经能够渐渐感受到它带来的温暖了,在夜里等老师的时候,还要用它来点灯……要是他自己用出的火焰,会阴阴的有些怪……不过现在没事了,借助寻常火石就能办到的事何苦用灵,老师昨日给他看的新奇景象,可能也耗了许多灵吧。他叹气,下回要劝老师别那样了。他拿了火石,拿了一些易燃的稻草放在火膛。师兄还没有来。可能要一个人做完这些事了。他搓了搓手。

  忽然,扁鹊听到外边有人叫他。他赶紧应了一声。

  “扁鹊!”叫他的人,听声音很熟。是师兄。

  “扁鹊!你过来!这些脏东西,是不是你弄的?”

  扁鹊赶忙走了过去。他看到那个素来刻板的人表情凝重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还看到了地上的一片枯草,过于暗沉的血迹缓慢蚕食它们的痕迹。

        每日晨起,他都会咳出一口腥秽之物,时多时少,都在家中那个窗口附近,草木也没有发生这样枯萎的惨状。只有这回,他来到了私塾才突然咳出来。他用水冲了,像往常一样。他的血真的……他在书上看过这些草的名字以及功用。他也听夫子解释过。但是,他的血……不至于……使得草枯萎吧……明明……家的旁边,不是这样。

  他正混乱地想着,那个人就把他的后领提起。他的思绪被打断。

  他挣扎着想告诉他,那样提起他,脖子很痛。他快喘不上气了。

  他被拎着领子,带向另一个地方。

  

〖北山雨〗

    “你身上流的血是脏的。你的母亲不能容忍你的存在。边境秽物。”

  嫌恶。

  下雨了。

  雨水一开始,是凉的。

  他还能走一段距离。

  走到后来……只有寒雨浇淋身上的触感。

  他的身体麻木了,连寒雨的温度都感觉不到了。

  他躺在雨中。

  血。脏的。全身流淌的血。

  为何……不能随着这些无根水一并冲刷殆尽?

  他眼里落进了雨。

  他开始垦求,恳求这些感受不到的寒凉,能将自己体内的血液也一并冲刷殆尽。

  “你为何,还要活着?”

  

        庄周回到家时,天色不晚。

  在屋前的小路上,他认真找过扁鹊的身影。扁鹊总能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。但是,直到他走到了路的尽头,扁鹊也没有出现。是刚放学回来吗?庄周笑了笑,推开门。

  屋内一片寂静。

  庄周试着叫了几声。

  “鹊,你躲在哪儿?”厅堂不见人。

  “鹊,我看见你了,快出来呀。”卧室也没有人。

  “鹊?”

  他在屋内屋外都找遍了,依旧还没有看到扁鹊的身影。

  他现在在厅堂内。屋内安安静静。没有人回应。扁鹊的东西都在。他用过的被子叠在一边,晾着的校服还换在竹竿上,未缝补好的书包也安稳放着,可唯独找不到人。扁鹊究竟去哪了,这个时间点,早就过了放学的时候。

  庄周开始心慌。屋内屋外他都找遍了……对了,家里不在,私塾里……按理来说,这个时辰全都回家了。庄周赶紧将包袱卸下。

        抬脚走出门时,他停顿了一下。就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。他垂下眼睛。应该……冷静。就算扁鹊他一个人走了,也该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,所以自己在慌张什么。他慢慢冷静下来,走去私塾的路也慢起来。

  苍凉天地,他等来了许多人,又送走了许多人,心境早在这些往复无常中磨出处变不惊。他能离了人,能独自旅行,能无拘无束。这未尝又不是件好事。他早在收养扁鹊时就做好别离的准备了。他现在越往外走一步,心中就越明了一分。一开始即是如此。他笑了笑,神态从容了许多。本就伴他不久,此刻别离,也算无憾。扁鹊那样的身体状况是他一生的命,以后他的生活只能看他造化了。要是他被人掳走,也无法追回了吧。他摇了摇头,翻过墙,在私塾里面转了一转,往场院乃至后堂一看,孩子们一个都没有,问了夫子,夫子说早上就没见到。

  这年头,谁家少了个孩儿是正常的,本就养不起,再加上是魔族肆虐的边境之地,人族的生存就更艰难了。这魔族图个什么灵的东西,谁家孩子真从魔族里找回来了,不怎么伤他,也只剩一口气了。

  他再仔细看了一看,确实没有扁鹊的身影。

  罢了。他抖了抖袖子,从街道上又折回家了,没有了这个孩子的存在,也好。收养这个孩子太过耗费精神力,人的神经不能常常紧绷,一旦过了度会断。他在外出任务时,也不是没有走过神,在战场上忽然大起大落,纵然他心澄心静,也是会有波澜的。这波澜极为危险。现在好了,包袱丢了,理应重归宁静。他不是他父母,做不到深爱,做不到永恒地将他当做一个极度值得怜惜的孩子来养护。那位莫名其妙让他收养了这个孩子的人,估计没有料到自己竟有如此倦怠的心理。他早就想把这孩子送到另一处,不仅是因为他无法做到给他一个极具安全感的童年,还是因为他时间不多了,精力也不太提得起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宿命,不允许。


  没有了扁鹊,他反而清闲了下来。与之前那几个月的忙到脚不沾地,他清闲了不止一点。强制的任务不知不觉停了。忘了自己前几个月是怎么撑过来的。大概是在归家与离家之间不断切换,不知这样又走了多远。他躺在铺上,小孩子叠出的被褥还不能做到完全的整齐清爽。他将被子抖开,盖在自己身上。他已经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扁鹊这个孩子离开了他的家。而他是一个心性极淡的人,不会伤别离,不会将某事常挂心,仅轻轻叹一句,这些如烟的往事就散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在他们相处的时候,他已经尽力做着他的职份,所以,在如今的局面下,断了联系,也无憾了。

  战争流离。

  他缓慢地闭上眼。

  还是睡一觉的比较好,醒来之后,就可以再次开始新生活了。

  他入神地想着,闻着若有若无的香,就沉沉睡着了。几个月的劳碌奔波,让这一觉显得特别长。


  不知道是第几天的清晨,庄周被突然涌来的寒气惊醒。

  窗开了。

  他懊恼地坐起身,心脏一剧烈跳动,眼前灰黑一阵。然后又恢复正常。他缩在被窝里贴着那一点暖意,让四肢活动了一下,这才哆嗦着爬向窗台。有一道细细的血痕。他记起,曾有一个孩子在这痛苦地呕过血。当时他帮助了孤苦无助的他擦拭汗水,换水擦身。都是他做过的事。但是这血的颜色竟然未改……他发现了许多小血滴沾在窗台上,还有溅开在窗户纸上的,他拈了一小撮,闻了闻……难怪。他发现得很晚,警惕和敏感度还不够吗?他苦笑一声。

  这孩子是魔。不单单是魔,还有人的部分。

  关于那孩子,他在一开始是知道一些的。他是魔族的一脉的,具体是哪一脉,他不知道。一个猎魔者养一个小魔头。世俗的陈规,绝不会允许。缘起缘灭,万物各有造化,与其庄周哪天亲自将他扔了去杀了去,还是等着孩子自己悄无声息地离开比较自然,各自无憾,不是吗?

        但是他看到了这血。他仔细看了看他这经岁月风化还鲜明的血痕,发现这孩子不简单。他是魔,却拥有与人无异的身体。这孩子原型与人类无多大区别。

        这身份,不好当,也正是……难得一遇的。他一直在无意识中,想找的。难得见到一个活过十岁的流离子。

  只要有一点可能性,他就不会放过。这是希望。

  庄周把窗户关上。他简单地洗漱了一下,就去私塾问情况。


  清晨无闲人,路上绕过那古树,倒是见着一黄衫女子,端了木盆早早浣衣去,先前还有一红衣女子作伴,她现在也孤苦一人了么。女子常去那急流的河边浣衣,也是辛苦。

  他只略略一想,又转而向另一方向的道上走了,私塾的夫子不知道起早了还是起晚了,他过去就想问到一些那孩子的线索。因扁鹊既是魔又是人的关系,多半被被认成了边境秽物,他也恰好有体弱的症状。但真正的边境的秽物,能活到他这个年龄么,他们多为早夭,活不过十岁……扁鹊的血很特殊,在私塾被发现身份,多半是血无意间滴在魔草上起了反应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样,他的失踪就有原因了。庄周叹气,想他外出奔波的这段日子,也没少打听这种孩子怎么调养自己,只道他自己按最简单的法子顺手帮了他一把,令他过得安稳些。这是治标不治本的行为,他的方法实际功用很低,凡事都得看扁鹊自己。在这方面,确实是自己能力不够。

  庄周敲开了私塾的门。夫子竟没有出现,出现的是他较为熟知的一个人。

  “你也来私塾做什么?料到我会来?”庄周打不起精神,“还是说,又有新任务了?这个先推一推……”

  “庄周,你来这不单是为了找夫子吧。”那人跨过门槛,“最近我一直在这待着没有走动,但是村里人可都知道你养的那个小孩子丢了,你来这是为了这件事吧?”

  庄周提了几分精神,惑:“我说你还真猜对了,你怎么做到的?”

  那个人不语,只领着庄周绕过天井,来到厨房外的几寸地旁。

  “我记得……这儿没那么荒凉,怎的明显缺了一块。”庄周在一处小土坡旁蹲了下来,戳了戳地上的黄土。

  “原本残缺的地方还可以稍微小一点,我自己在这土堆上割掉了一部分草。”那人用脚尖踢了踢有草根翻动的地方,“就这。”

  庄周双手垂下,无意义地笑了两声:“哈,我这边的一块地儿和你割出来的地全然不同。我这更荒凉,怕是要生出草来,也得过几年。“

  “原来你注意到了,”那个人坐在一片荒凉的黄土堆上,“私塾是养人才的地方,魔族为表示不侵扰,特意布了魔草做标记,好歹能减少误伤。这房子也不按寻常风水建,我们这算的上是安稳的边境。”

  “哦。”庄周淡淡起身,“你又想说什么?”

  那人盯着庄周,庄周一直看不出情绪。那人又走了几步,道:“你养的那位孩子,血统很特殊。”

  “特殊在哪儿?”庄周显出一副思考状。

  “特殊得像我们猎魔者一样,天生灵力甚佳,你非要逼我说出来……”那人忽然压低声调,“你应该早知道这件事了……收养他的时候,你始终握着他的手,盖住他的气息,实为可疑。领回家的路上,你还故作珍贵地不让碰……你当时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来历了!”

  看着他的伙伴开始愤怒,庄周垂下眼睑:“我当时只知道他一半身份,另一半,最近才知道。”

  “你唬谁?你早就知道他是个……”那个人还是掐住了话头,“唉!我不说。念在我们交情上……我不说!”

  “的确说不得。”庄周道,“现在的律法上清清楚楚写着,人魔同等,人魔同法,现在这人啊,容易患诚惶诚恐提心吊胆的毛病,我看你也要被带偏。”

  “这些魔头几十年前到处惹事闹事,现在又有苗头,我能不慌吗?”那人冷笑一声,“真是越来越猖狂,安分一阵,嗜血的本性还是没变。你难道还想叛国?”

  “你讲清楚点……血腥只是他们个别部族喜爱的表演,我又没说他们犯我人族我反而拥护他们,那些该用严刑的情况就用……再者,最重要的是用我们人界的伦理来教化几分,你看,教化过后,他们还是讲理的。”庄周道,“教化未达,灵智未开,你怎么能轻易下定论?”

  “庄周,我说你最近是在边境遇到什么魔物了?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?突然对魔物开始没有那么恨了?就因为养了个孩子?”那人皱起眉。

  “一半一半吧。我本不想做绝,奈何给我的任务大多是去挑战那些十恶不赦的……我没法子,就下手狠些,免得他们痛苦也免得我听他们乱嚎叫痛苦,”庄周换了个姿势,“你也不看看最近的局势,这两族之间互相融洽相处亦可行,他不犯我,我又何必仇视他。我们总在边境嚷着与魔族不共戴天,那么,一年前南疆立了块情义碑,不正是魔王所为?”

  “你确实变化了,”那人叹气,“非我族者,必有异心。魔族先前几十年就一直不消停,犯下太多罪孽,一代人就得还一代人的债!要真想改观我们对他们的印象,不如让他们的一身魔气褪去,给我彻底消停!”

  这位同伴终于说出他所想。其实,他心眼也不坏……可惜,庄周正将他往道上引。

  庄周笑起来:“那,叫你褪去你的异能,你可愿意?你可曾想过他们魔族这身魔气褪去,他们会怎样?我们尚且可以变成普通人类,他们多半会活不了,那一身魔气是他们性命根本,你想灭去他们全族?再者,单是他们褪去魔气,我们异能者依旧拥有驭灵之力,我们再怎么无害,最后又会被当成什么来处理?会不会是下一个魔族?”

  “我们用我们的能力护着我们的亲人和家园!我们本来就是与人族同属一类,何必相残!你这是挑拨关系!”

  “百年后乃至千年后,他们人族又会怎样对待他们的‘同类’?我们异能者,还会显赫于百年后的世道么……我们的先祖,又是为何而退隐?”庄周再笑,“真如你想的那样就好了……人类能容我们,是依附于力量,当魔族真正消亡时,再怎样荣誉加身,还是功成身退的好……这世道的法,是早些年的几代君王立的,君立法,是行天道,底下百姓无不从之。我们这才换得一个与常人无异的地位,我们当中的违法者的处理也不草率,有序依法。那些安分守己的,自是无灾无祸,到个清静地度其一生也可。如今,人们反而淡忘这些,战乱频发……现在他们人仍然需要我们,我们也担得起这份责任,作得出响应。像我们这样血性上来的人就不隐居了,就守着边疆了。我这样讲,你懂其中的道理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庄周幽幽叹气:“我们猎魔者坚持与人平等的理念,人也宽容我们,既然形成了如此好的局面,那这种理念为何不能推广到魔族身上?流离边境的人与魔的血脉混合之子,我们普遍对他好过么?他们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,就生而有错?依我看,各类有各类的好,各类于各类是相互依存的关系,我们这些族群,少了谁都会失衡。”

  那人沉吟了一会儿,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反驳他的。他要是再强调魔族血腥,这位肯定会劝他想想他这边人类的手段,比他们魔族也好不了哪里去。他要是真理论起来,占不了什么上风。

  “你说的是在理,”他讪讪,“我好像有些理解你为何总比我更加擅用巧了。”

  那人冷静下来。看来不是块朽木。

  “哎,引用了我一穷酸故人的话。说那么多很累的,能说服人更不容易,要对付你,还得净挑着些利害说,你也知道我一向不喜欢拿这些东西说事儿,”庄周活动一下筋骨,“我现在只希望我的鹊不要被你扔太远。”

  “你知道是我扔的?”那人惊。

  “我希望过了那么久还能找到他,”庄周笑笑,“告诉我你丢在哪儿来着?”

  “这个……”那人冷汗,“前几天……前几天的话,是丢在北山里的,现在的话……那个、那个……你应该早些来问的,我在这待着不是为了照料夫子,反倒是为了等着你过来问。”

  “明白了。”庄周轻松道,“我要找到他多半是不可能了。”

  “我要不陪你一块找……”

  “不了。自家孩子自己找比较实在。”庄周婉拒,开始向前门走去。

  “喂!庄周!”那人叫住他,有些恼,“你这样担心他,前几日早该来问吧!”

  “哦,也对,我不知道。是仁兄你扔的他。”庄周话语带刺,“我也没料到我会睡上那么多天,更没料到你会扔他至北山,北山远着呢,早些来问必然也找不到你。你人不在,怎么去说服你?”

  “缘分这东西,可遇不可求,”庄周目光飘得很远,“从前的我一向不强求,认为缘分是有是无,全看天意,没有即是没有,不必强求。”

  “你的性子,一向不喜涉世过深。”

  “是。”庄周答,“我今日想起,我可是应了那孩子,要伴他入世一阵的,先人有言:‘居善地,心善渊,与善仁,言善信。’尚且遵循此道,言而有信总归是好的。那孩子本身也是个不简单的物事。”

    庄周展了展衣袖:“那孩子,我现时是真心想寻他,这几天睡下来,做的梦净是这些,让人不得不深思啊。”

  “那……祝你能寻得!我就蒙了他眼放他在北山第三个荒郊,也不知……他会走向哪边。”那人扯了扯嘴角,作别。

  庄周一挥手,走了。

  “真是怪人,倒也洒脱。”等他走后,那人摇头,“两族关系……唉,我一介俗人,看不破。”

  

        北山多雨。

  庄周走到一半,忽然想起这件事。

  那还要一把伞啊,他抹了把汗,左看右看。喔,有人家的。他一边说着对不住,一边从某家人里顺了一把。他看了看天边那乌云压顶,觉得这真不是个好天气。他给那家人贴了张平常画符用的纸佑得人平安,然后就提了伞也提了气,轻步掠上山去。

  北山荒郊,得过了几处密林才能看到。他那坑队友的家伙还真贴心,扔在这京城与边境之地相交的旮旯里,成心让这孩子自生自灭。不过他没有扔到南疆之南的魔族领地,他还真得谢谢他。同他们护着守着的教化过的人类血亲也会有自私自利的嘴脸一样,魔族底下那群游民还真的是极易陷入残暴中,扁鹊要是就这么被扔过去,命运只有一种。扁鹊被扔在北山,都是荒凉之地,用他的几丝灵撑着,一时死不了。也不知他们之间有多少缘,能得这一次相见了。他用伞柄挑开一些枝条,积蓄的雨水顺势滴落下来,浸了全身。滴下的雨,还冒着泡泡。

        北山荒郊的雨真的是浩浩如烟雾般腾起,有山有林间的看上去小一些,猝不及防地从枝上滑落后又滑进后颈,那可真要打个激灵。

  天际惨白落了雨,也不知扁鹊会不会拼命抹着泪,又或是像他初到他家的夜里,囫囵着字眼,痛苦也喊不出,只泪不住地流。

  两天。庄周睡过去两天,但又要找他多少天才会找到?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,也不知道是谁干的。算了,他这人一向温和,他这不求早,不叹晚,只求他有缘能找得到。若是无缘,怕是他走遍北山也难寻得。要是来个与扁鹊有些关系的亲属还好,可以稍稍感应一下;他截取了扁鹊的一段魔气也好,也可以稍稍定一个方位。他一个猎魔者寻到千千万万的人,都是靠着线索顺藤摸瓜的,而扁鹊,连一件可能会收集到他魔息的器物都没有。

  就好像这雨,将这天地洗得清清爽爽,绿叶苍翠欲滴,山川也润泽。洗得净了,什么都没留。

  他走得很匆忙,雨伞没带,鞋还是几天前出任务穿的,算作比较防水罢了。

  怎样才能寻得扁鹊……

  领养扁鹊的时候,他也知道是受了算计的,但他这人也是温和,不怎样追究,尽些心能养多少时候就是多少。现在的心境与那时相比,变化了许多。现在是下了决心收养好他。

  他跨过这一片难走的洼地,再走过小丛的林木,就可以进北山了。北山的荒郊野林交替着生长,越往上越荒凉,扁鹊也许就在第三个荒郊边等着他,希望他们有缘,也希望他的鹊是完好的。

  他从雨声语喧声杂乱的林中转了出来,见天色亮了些。

  第一个荒郊,山雨浩浩,好一个干净。

  他挑着有石头穿杂的地方走,现终于行至北山前。他环顾四周,竟然在密林间隐约看到了两团身影。

  他心下一惊。

  有一团反应特别快,胡乱拖拽着另一团拽到一半,就迅速隐入密林不见了,庄周差点要追过去,但另一团身影从斜坡上滚了下来,滚至低洼。那影子越看越眼熟。庄周赶紧撑开了伞飘着踏了几步过去,落地时他看到,山林间落下的雨,已将那团瑟瑟发抖的身影给浇了个透,那团灰黑的身影。

  他动了动,转过头来。

  庄周将伞向他递去。

  那双浓雾般的紫瞳毫无反应,空寂得令雨丝也难浸染。

  滴答清脆的雨声,顺着伞骨淅沥而下,伞盖住的一小方天地下,渐渐聚拢起沉闷雨落之声,生生入耳,笼罩在两人周身。

  雨滴随着伞面破损之处滴下,落入扁鹊睁开的眼。他连眨都没眨一下,庄周擎着伞柄的手抖了一下,慢慢将伞旋开了一个弧,将伞向前倾去。他身后的雨已经攀上颈。

  扁鹊安安静静地躺在雨中,安静地等着他。

  此刻他应该充满怜爱地弯下身,去抱起他的鹊。然后就可以走了,带他回家了。

  扁鹊一直在等他,而他没有等。而他们之间,没有对等的付出。

  他在外的岁月是为了家计,也是为了扁鹊的病况能寻找到良策,但孩子的成长,更需要陪伴。这点陪伴,在他收养他之后,少得可怜。

  孩子一直在真心实意地等着他。他可以想象得出,这个孩子在他那贫苦的家中熬过了怎样的等待。

  坐在那苦苦等待。

  他或许朦胧不清,或许连时辰也认不全,没有时间概念,只在家中一个人孤独等着。等到他熬不住了,就睡一下。等到实在是熬不了了,就会出门去看,看他的老师会在何时回来。等到自己走出了门——他从不知道老师往哪条道走了。“晚上别出门,很危险。”自己也曾告诉过他。那么他就找一处草丛,将自己藏起来。藏起来就会好很多了。他也许会在野地里睡着。庄周凌晨回来时找不到他,他多半是在野地睡着了。他抱起他时心疼地对他说,天黑了就天黑了,光线暗了就暗了,那个时候就该睡了,鹊儿不必等那么长时间,染了风寒怎么办。扁鹊朦胧着睡眼听到了,应了。扁鹊时常木着脸,也不知在想什么。那时候的他蹭去眼泪,拼命露出一丝笑容,说着不要紧、没关系,还说晚上有光,看得见的。

  看得见的,一定等到老师的。

  他还不知道他是魔子,看到的夜景总比寻常人亮些。他就这样守着,一直等了下去。

  扁鹊现在的瞳子里毫无神采。他还会像原先一样,等着他么。

  半边雨幕将他身后的发连同后背打湿,雨顺着衣襟不住地往下滴流。

  他缓慢地弯下身,颤抖着抬袖,伸出手:“鹊……我来找你了。”

  扁鹊眼中映不出神采,只是漠然看着伞顶的一片枯红,再也融不进其他色彩,浓雾般的瞳睁着,眼角流下的雨痕混着泥浆,汇入水洼。

  扁鹊没有动,连庄周伸出手也毫无反应。他仿若听不见。

  “鹊,下雨了。”他的声音恰巧能让扁鹊听到,“鹊,愿不愿意跟我走……”

  也许扁鹊听得见。

  “来,伸出手就可以了,老师带你回家。”

  扁鹊动了一下,在听到“老师”的时候。雨打得他身体麻木。

  他毫无动静的身子动了一下,庄周的手也快要碰到他。

  而扁鹊往旁边使劲缩瑟了一下,退开一段距离,避开他的手。

  “脏……别碰,脏得很。”

  扁鹊的嘴角动了动。他用模糊的声音说,无意间散发出的魔息使得庄周听得清清楚楚。

  庄周就站在那儿,背后的秋雨滑进了领口,他忍着寒意,还是把伞轻轻移过去,尽力遮住扁鹊。

  扁鹊慢慢挪着,离他更远。双目无神。

  扁鹊不接受他。

  他没有想过,再见面时扁鹊不认他,扁鹊不接受他。

  他在他意外发生时不多想。这些意外在他眼中无比正常,毕竟他这双手也不干净,染过不少人和魔的血。扁鹊说脏。真是脏得很啊。他也曾为了染上更多的血,忘记了扁鹊还在家中苦苦等着他。

  他迟迟没有收回手。

  一直以来,他都是推卸责任的那一方。他对这个孩子的存在就像对待一丝云,片刻之后就能吹散,自己就又能复归平静了。他满身风尘,却不知入世滋味。本无牵无挂,遇了真情,也如此冷情。他对的起吗?

  扁鹊现在背过了身子,双目空洞无神。是他逼得他这样。

  他回忆起他第一次碰到鹊的时候,他的魔息是死的,也是乱的,是他握住他的手,将他的魔息理顺些。他一接触到那么强的力量,他就该知道,扁鹊不简单了,他就该知道他不能不管他。扁鹊的过去,很空白,空白得让人心疼。他的所作所为无疑点亮了扁鹊的一丝希望。

  而面对一个孩子的希望,他做了什么?

  他间接丢弃了他。

  所以被鹊拒绝了也是必然的,不是吗?他现在伸手是为了什么呢?他在坚持什么?

  “对不起,鹊。”

  背后雨声浩浩,甚至可以听到遥远城镇的喧嚣声,他衣衫里浸透了雨水,感觉不到一点寒凉。扁鹊在这古木荒凉的雨中又待了多久。他躺在泥浆水中,雨越下越大,这把伞也愈加破旧,挡不住风雨了。

  他第一次感到无力。

  他多想再扶起扁鹊,告诉他一切都没事的,没关系的,先回家。

  可是他的鹊,拒绝了他。

  “他根本不想跟你走!你还在这婆婆妈妈的做什么!还不快走!”一道婉丽的声线落下,音中透哑。

  在雨幕连天中,一团灰影,将泥浆水中的扁鹊一把捞入怀中。是位女子。看来是原先和扁鹊一同出现的那位。

    庄周没想到这里还有人。他一惊,抬伞。

  “这是做什么?姑娘你……”庄周执着伞,想从她怀里抢过扁鹊。

  那女子背过身去,为扁鹊遮雨,也遮了庄周的视线:“他不要你,姐姐带你走!”说着还真的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,将扁鹊抱得紧紧的。

  “且慢!你还没问这孩子的意愿,擅自做什么决定!”庄周急了,拦住他们去路。尽管他知道扁鹊拒绝了他,但他还是不相信。

  女子浸透了雨水和寒气的袖一推庄周的臂,冷笑:“他愿意和你走早就走了,况且你待他也好不到哪里去!就算我将他卖了,也比你待在这好。”

  说着她又要走。庄周被话一刺,百口难辩。不过,一碰到她衣袖,庄周忽然想起她是谁了。她的红衣浸了几层泥浆水,蓬头垢面,差点没认出来。她一定知道什么。

  “婆婆怎么办?你让一个老人家再养一个孩子?”

  女子转过脸来,神情冷肃到冰点。

  “谁说我要回去的?”她笑得古怪,“我知道这孩子不简单,单凭他这身上流的血,我就能轻易放过他?我既知道,就更得宝贝着!我说了,是你不要的他,就算我出去把他卖了,也比放在你这儿待遇好!你不要他,他归谁又与你何干?”

  这一句句刺在庄周心上。

  “看看,说不出话了?”她瞧着庄周的模样,又笑了。寒雨中待久了,她声音都嘶哑了,亏她依旧笑得出来。她音色本是清婉悦耳,而此刻透了几多冷嘲暗讽。

  “你无话可说了?”她轻飘飘抛下这一句,极为傲气地抱着扁鹊与庄周擦肩而过,走了。

  扁鹊自始至终都没看他一眼。庄周感到心底剧痛更甚。

  “鹊儿!”他叫了一声。

  没有回应。

  反倒是那姑娘隐约说了一句:“他想带你走早就该来了。”

  “鹊儿!”

  “你在雨中受那么久的苦,可是姐姐先找到的你。”

  “鹊儿!回来!”

  “你觉得他还可信吗?是你惨,还是他惨?”

  庄周执伞的那手握住伞柄握得死紧,再无勇气回头。寒雨愈盛,一支破碎的损伞飘摇无定,伞面裂开的缝隙更加扩大,浩浩山雨扑面而来,彻底打湿他衣衫。

  他心中再念着他,也已无资格。

  忽然听到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的声音。庄周连忙回头,那姑娘和扁鹊一起倒在泥浆水中,庄周赶紧跟了过去,扁鹊浓雾般的眼睛看着身侧的姐姐,庄周伸手想扶,扁鹊再度拒绝了他。

  刚才的拒绝……还可以以为,是他睡着了。

  “鹊儿……”庄周的声音有些发抖,他险些连伞也拿不稳。

  扁鹊没有看他,只安静地把那位姑娘扶起,靠在肩侧,然后他双手一圈,斜靠着抱住她,依恋之态,像对待姐姐一样。

  从前他也是这样依恋他的。

  他旁若无人的尽力地为她遮了一点雨,尽管这是徒劳。

  扁鹊仿若没有看见庄周一样,只专心做他的事。他原来就一直醒着。

  庄周把伞移过去,想替他挡一会儿。

  扁鹊用极冷的瞳看了一眼那伞。庄周停住了动作。扁鹊往伞外挪,刻意地避开了。

  “鹊!”庄周心痛不已,忍不住又叫了一声。

  扁鹊只是一下一下拍着那姑娘的背,动作像极了庄周照顾他的模样。原来这些,他都还记得。只不过他现在,是对另一个人好了。仅是因为他遇上了这位会对他好的姐姐。那么自己,有多久,未曾好好陪着他了?庄周闭上眼,狠狠呼吸,说不出话。

  扁鹊看姑娘还是没反应,有些疑惑地探她的鼻息。然后他把手上的泥浆抹去一些,神色温柔,替那姑娘按了按人中。他耐心等待这个姐姐醒过来,可惜她没有。

  庄周在一边看着他,想动作又不能动作。他是局外人。

  “喂。”扁鹊忽然开口,语气颇为陌生,“你帮我安置好姐姐,让她醒过来,说不定我就和你回家了。”

  “鹊儿?”庄周觉得扁鹊不对劲。但事情已经有转机了。他弯下身想扶起他。

  “姐姐比较重要。”扁鹊睁着浓雾般的瞳,一字一句地说。

  “这位姐姐,她想把你卖了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扁鹊答得很快,“以前在村口时,她是真心这样想的。”

  “那你还救她?”

  “她对我很好,她没让我活活死在这雨中。”

  一句话让场面陷入沉默。

  扁鹊忽然很奇怪地看着庄周,他道:“明明你知道一些这件事的原委,明明你一向宽容众生,问出救不救她这种话,很不符合你的行径。是什么东西,使你说出这违背本心的话?”

  庄周刚刚把姑娘架起,他被问住了,默了瞬。最终他叹气:“兵法有言:一曰测,二曰做,三曰狡。我在测,你是不是扁鹊。看来,也许是。”

  扁鹊笑了:“你以为背负着极大灾祸的人,不会想着偶尔忘记一些事情吗?”


  庄周端了姜糖水进来时,海姑娘就已经不见了。寒邪入体,寻常人没那么快醒来。茅草覆屋处,卷帘不见人。看来她不是寻常人。他吹拂着糖水上的一层不知是被谁刻意加入的清茶瓣。他笑一笑,卷帘走向另一间,还昏睡的小家伙。给他喝吧。他自顾自含饮一口。


  北山那边,庄周把借的伞还了,他想也是有缘才把扁鹊劝回来。还的时候,那户主还把符纸贴回庄周身上,他表示,在北山荒郊,驱魔之物还是他一带着孩子的人自己留着保命比较好。然后他看了看他怀里抱着的扁鹊,叹气。

  庄周神色平静地问:“你们每个人都看得出他是魔子?”

  “我是内行人,自然看得出。”户主道,“你用术遮他气息遮得不错,无人比你更高,你大可安心。我有句劝:他是流离儿,你别太宝贝。你要真养他,多放他到野地里,否则你就是故意害他。”

  “受教。”庄周应答,“她换下的红衣……你留着吧,我要是拿了姑娘的衣服直接转交给她就过于张扬了。村里什么都好,就一点不好:小道消息走得快。还有,你能支持我养着这孩子,宽容以对,谢谢了。”

  “既是她的孩子,存着便好。”户主神色黯然,说了句庄周听不懂的话。庄周没有过分在意。

  “告辞!”庄周向他致意,贴在身上的符纸飘了飘。

  “不送。”户主笑了一笑,拱手作别,抱拳以示珍重。


  庄周抱扁鹊回家之后,小道消息真的是该传开的都传开了。这村寨内部都是连成一体的,哪家哪户有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,传着传着就一清二楚了。尽管这战乱将至,自然秩序打散不少,该有的事大家还是传着。

  还有,那黄衫女子见着她消失一周的女伴了,她就问那红衣姑娘道:“这几天你没见着人影,上哪去了?”

  “散心。”

  “婆婆舍得你总是那样一身出去又整那样一身回来?”她指的是她身上穿的是男装回来。

  “婆婆知我心烦,我也乏了,允我出去走走罢了。”

  “你这一走,时间可不短,庄家那个被丢进北山的孩子找了四天都找回来了,你走了一个星期,愣是没见着你。”

  本来挺正常的对话,不知被哪个有心人听了去,就成了海姑娘将庄家养的孩子扔到北山上,除去来回一趟必须耗上两天的脚程,庄家可是辛苦找了两天。许多人猜测是这两家关系出了问题了,又有一批人归结于新来的海姑娘本来就有问题。更有甚者,传出海姑娘思慕庄家小子云云。传到后来,人们都记住了庄家收养了个小孩。


        庄周领着扁鹊去外边,扁鹊坚持自己走,路上话也不多,很多时候庄周问了才答一声,拘谨恭谦。他们之间隔了一层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现今,他们正走在去私塾的道路上。这几天发生不少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 海姑娘,也就是那位红衣女子,把一套新的学服给挂在了屋子东侧的竹竿上。

        黄衫的姑娘名叫款冬,也赠给扁鹊一套常服,用色偏紫。

        庄周看不出什么,觉得海姑娘实在些。款冬给扁鹊的衣服只适合披在外面。庄周对海姑娘突然表现出的关心扁鹊还心存疑虑,关键是,扁鹊和她还搭得上话,反倒是对自己这个老师生分许多。

  “这样吧,你先跟老师走,你要是觉得不好,可以和任何人走。”

  庄周就是这样将扁鹊给领回家的。

  现在他们要去私塾。

  夫子出来了,身后跟着一大批人,包括那日将扁鹊扔到北山的师兄,他的表情有些僵住。

  “这孩子,你又带来了。”夫子伛偻着腰。

  “有何不妥?”庄周看了一眼众人,淡然道,“我今日来,是讨个说法,这孩子在私塾里过得并不好,最近失踪,也是因为这个吧。”

  师兄紧张地绷直了身体,唯恐他提到他。要是提到北山,两方都难做。

  “原先这孩子也受过伤,伤在膝盖,你们私塾也没管。事情总要有个说法。”

  一片寂静。两边都僵着。

  夫子为难地在两边转悠,最后对着庄周叹了口气:“唉,我来说……我来说。”

  “这孩子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相处,老夫也顾不全所有的孩子,你这孩子一眨眼就会出事,大起大落的,换谁都受不住,庄家小子,想必你也都体会过。”

  “老夫有一个不情之请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
  “您说。”

  “这孩子什么来历我们也不追究了,他丢了也确实是我们私塾照看不周,老夫向你赔不是了!老夫也赠你一袋书册,愿你多留在家中好好教导这孩子,要真想叫他知书达理,只得如此了……先前是碍于情面,一直没对你说这些,如今来看,我们这地方,恐怕真养不起这娃娃了。”

  躲在夫子身后的小孩子拼命点着头,有些还小声说:“对呀对呀,他太无趣了!”“我们总要让着他……”“他自己不喜欢和我们玩,自己受的伤,夫子教训的反倒是我们……”“对啊,别在这儿了……”“动不动就病倒了……”“是呀是呀……”

  庄周始终抱着扁鹊,扁鹊低着头,也不知他作何感想。

  面前一众都殷切地看着庄周和扁鹊,站在一边等着他们回话。庄周觉得悲哀。学堂里……扁鹊都是这么过来的。他又抱紧了扁鹊小小的身体。

  “您看……我们也很为难,万一他再出什么事……”夫子再度躬身,言辞恳切。

  庄周叹了一口气,慢慢答道:“好、好……理应我来照看他,本就是我疏忽了。这段日子给您添了不少麻烦,庄周在此谢过。”

  夫子给他一袋书册,庄周没接,只出声言谢,然后领着扁鹊,转身就离开了。

  “庄家小子!”夫子喊了一声,“他什么来历我们不说,今后你可就要好好照看他!庄家小子,你可想好了?”

  庄周继续走。

  “想好了,一天前就想好了。”他摸了摸扁鹊的发,“就是看你……愿不愿意了。”


  自学堂回来后,扁鹊就更加寡言,不怎么和庄周说话,庄周耐心陪着他,希望他能早些时候解开心结。

  唯一有的变化是那海姑娘,一直出现在他们家门口,每天清晨来,也在清晨走。庄周本是个独来独往的人,带着扁鹊在家休养,也没什么人打扰,偏偏来了个姑娘。姑娘一开始就笑盈盈的,对扁鹊也不错,看不出有什么不对,也没有把扁鹊带走的意图。扁鹊有早醒的习惯,每次都是安分地躺在床上,将一天清晨的日出看尽了,才从铺上起来。最近他身体不好,看完日出就睡下了,一会儿天至卯时才又醒来。这姑娘起得早,来的也早,寅时刚过就来了,远远地带着他们的衣服去急流的河边洗了,晾衣时正是卯时刚过,庄周睁眼睁个清醒。庄周尝试着阻止这档子麻烦事,但那姑娘没理会,依旧做她的事情。庄周也尝试提前把衣服给清洗好,但这并没有用,那姑娘第二天依旧把它们给再涤上一遍。在晨间他还能见到扁鹊睁着眼睛安静地望着窗外的那位姑娘的身影,后来他见到他这样的次数就少了。

  因为扁鹊开始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。

  在再看到那姑娘的不知第几天的清晨。

  海姑娘不知道对他说了什么话。每到清晨,扁鹊都会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。有时候庄周醒了,会听到一些细碎的极轻的言语。一旦发现他醒了,他们就会立刻停止这些言语。扁鹊就与海姑娘并排坐在井边看旭日始旦,鸟鸣声悦。庄周觉得失落。扁鹊一直没有拒绝与海姑娘的交流,似乎十分感恩这位姑娘。他们说不上熟,也说不上生分。

  这些庄周都看在眼里。

  扁鹊宁可去接触外人,也不接受自己。

  扁鹊这段日子除了和清晨会来的姑娘正常交流一会儿,基本是终日不语的。

  他坐在阶上,他醒得很早且神志清醒。他看上去并无异常。庄周在晚间以及晨时陪着扁鹊,白日里有无可奈何的任务,他还是辛劳奔波,尽量赶早了回家。对任务,他无计可施。他想着,扁鹊要是真的与海姑娘交流得那么好,他就不插手了。他做事讲究顺其自然,扁鹊过了这段时间,也会越来越懂事,自己决定自己能决定的事。而自己也需要重新定位,扁鹊对他而言是家,还是随手就能转让给别人的孩子。

  他们都需要时间。

  一切如扁鹊所愿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几日庄周是仔细想过的,也的确对说过这层意思,他任何事都尊重他的选择。扁鹊没有反应,而是继续扒拉他碗中的饭,然后如往常一般,沉默。


  第二天清晨,庄周醒得比较早。扁鹊比他醒得还要早,而且刚刚出去。

  那位姑娘找来了,她问:“你老师还没醒?”

  “还在睡。”

  “秦缓……你想好了?”那位姑娘将扁鹊楼在怀里。窗户纸的破洞中,看到她的面容上浮着笑,对待扁鹊也极为温柔。扁鹊点点头。

  挺好的。

  庄周垂下眼眸看着。

  忽然,那个姑娘表情表情有所变化,她抱着扁鹊的手臂也渐渐收紧,安抚地拍着他后背也不拍了。她的表情变得漠然,漠然中带一点悲。她放在孩子后颈的手停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开始抓紧了扁鹊的身体。

        扁鹊显然是没能接受这样近的距离。他挣扎了一下,过了一会儿就乖顺地躺在那姑娘怀里不动了。他们说的话庄周不太能听到,庄周以为他们讲到什么伤心处。那姑娘一直不停地在细语安慰,按在扁鹊颈上的手也越收越紧。

  他觉得这有些异常。

  庄周坐起身,在他这看不到全貌,朝阳未全然升起,天色朦胧更加让人无法判断。

  他坐起来之后,他们还是维持着那个透不过气来的抱着的动作。他们平时,总能在听到屋内动静之前先不言语的。可是这回,姑娘好像并没有发现这边的动静。

  庄周更加觉得不对了,轻手轻脚挪到床沿。

  直到他真的看见了姑娘的表情。她一侧容。抱着孩子时,她的表情中带了一点狠厉。再看她放在孩子后颈的手,是真真正正的,掐紧了的。而扁鹊毫无生气地趴在她怀里。

  庄周内心震颤。她这不是对孩子好,她这是要孩子死。

  庄周从铺上翻下来,赤着足就跑了过去。

  与此同时,海姑娘突然放了手,表情惊骇不已。扁鹊还在她怀里,慢慢滑下,眼睛已经安然地闭上,微微翕开着一条缝,透出一点浓雾般的瞳眸,像他平时睡着的那样。海姑娘看着怀里的扁鹊,不知想起了什么,睁大了眼睛,竟簌簌落下泪来。

    “没想到……你是……小哥哥啊。”她跌坐在地上,说着令人听不懂的话。

  这姑娘真是疯子。

  姑娘听到声音,抬头。她看到庄周向扁鹊奔来,一愣之下手一松,扁鹊就更加滑下来。庄周趁她手一松,把扁鹊从她怀里抢过来。扁鹊没什么反应,庄周内心震颤,摸了摸他的鼻息。还好。还活着。扁鹊咳起来,庄周开始顺着他的气。

  “姑娘,你以后还是不要来了,对你名声不好。”庄周说话极为客气。

  红衣女子坐倒在原地,眼神极为奇怪。她强行稳住,把泪擦擦,站了起来,她似乎还在笑,极为妍美而悲哀地一笑。

  庄周只看了她一眼,就觉背后发寒。亏她还笑得出来。

  她低了低头,再抬头时,带着余泪未干的痕迹,一双眸也因浸了泪而明澈晶亮。她音带哭腔,说了几个字,已是恢复了婉丽的音色:“是……我道歉。”她不再双眉长蹙,此刻彻底消去了那股狠厉,态度急转,显出低落的样子,姣姝的面容情绪尽敛,失了魂似的直直站在一边。

  “他是……我不该起杀心。”

  庄周没有多理会,把扁鹊裹得严实的领口一松,按了他人中好让他透气。这段时间他们之间疏远得很。庄周抱了扁鹊小小的身子,背过身去,对那姑娘道:“你走。”

  姑娘在原地,似乎不知所措,哽咽着叫了一声:“秦缓,是姐姐对不起你,姐姐没法养你……”

  扁鹊的身子动了一下。

  “你走吧,别再来了。”庄周抱着扁鹊,站起,要往屋内走去。

  “……对不起……姐姐对不起你……”婉丽的音色又带了哭腔,像是极需他的鹊一个回应。庄周看扁鹊醒过来,睁着那双瞳子。他和那姑娘极为相似的一点是含着泪的模样,双目明澈晶亮。他的鹊惹人心疼。一直沉默的扁鹊神态终于有了变化,他咳了一会儿缓过来,显出悲哀与不忍,开口:“姐姐……不怪你……是我求得你……我求你杀了我,我求的。”

  “老师,别怪姐姐……要怪就怪鹊儿。”

  庄周停住脚步。

  “你……想死?”

  扁鹊双目悲哀,算是默认。他求生的意志薄弱。

  “鹊儿!”庄周看着他,“纵使我有千般不好对你千般疏忽,你也没有理由轻贱你自己!你这一身血纵使会让你的身心饱受折磨让你万劫不复,也不是你白白浪费你的命的理由!”

  他的情绪从未如此强烈过,看着他的鹊,脑内翻涌着他的过往。

  他曾了结过无数鲜活的生命,那些生命在他的手下消逝,他无比了解自己结束的不只是他们的呼吸他们的心跳。在那些黏腻的恶心和自我厌恶中,他知道他了结的还有他们过去千万个漫长的岁月,还包括他们未来充满无数可能性的日子。

  这些人的一生太过沉重,一瞬间全被他简单的一个动作给收尾了,那些人的千万个日月压在他身上,让他不可避免地喘不过气来,险些被压垮。

  如果可以,他希望将自己托付给漫长的岁月,听由自然,一生只了结一人的生命。

  那个唯一被了结的生命,就是自己。但他已经逾矩,连这点朴素的愿望都做不到了。

  “活着,孩子……”他不想他的鹊如此轻贱自己的命,他身上有他得用一生去面对的命,再孤苦,再沉重,也值得活下去。

  扁鹊怔怔听着,眨了下眼,泪水涌出。他从未见过庄周那么大的反应。

  “老师……”他彻底地哭出来,“您总让我选……总想将我托给好一些的人家……但若是连在您身边都不被允许……我还有什么去处呢?”

  他极度害怕被丢弃。而他的老师,给了他一条生命应有的尊重。所以他想待在他身边,仅此而已。

  “鹊儿……对不起。”他抱紧了扁鹊。

  那姑娘见是如此,已悄然离开。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不会再打扰他们了。

  将孩子交给这样的一个人养着,她该放心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,他们总算重归于好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扁鹊是流离子。他们谈到了这个话题。

  流离子的身世,向来为人类所不齿。魔族本身以力量强者为荣,流离儿的存在也是一个禁区。流离儿气息很弱,多数是胎死腹中,边境多争斗战乱,不懂人伦纲常的魔往往会对人类女子做出不正当行径,这也是流离儿多数情况下被称为边境秽物的原因之一。可怜他们的母亲不承认,父亲不负责任。一般来讲,流离儿的存活是很难的,要是他一身魔气,母亲会被反噬而死,要是他完全是人,寿命也不长,十岁前就会早夭。扁鹊介于两者之间,实为难得。

  “我和老师,是不同的人吗?”扁鹊忽然发问,“你会灵,我也会一些灵,我为什么不能与你们归为一类?既然用法差不多……夫子那儿……他们……”他说到后来也迷惘了。

  扁鹊竟然能习得他们猎魔者的控灵之术,他在边境多年,只知道魔族若是强学了他们的控灵之术,多半不能自化,魔气阻塞而死。他叫扁鹊慢慢按着他的法子来,是因为他信着魔气灵气是有同源成分,加之他原本修行的东西就是静心沉淀之用,他才斗胆叫扁鹊修行下去……还有一种可能,扁鹊可能是魔族和猎魔者两者间的感情交集下才诞生的,因为他能活过了十岁……先例是有的,在前几任君王的时代里,魔族初来之时。说来奇特,两相克制的双方还能有这个结果。不管怎样,扁鹊留存于世,都是一件奇事。但他该怎样对他解释说,他的父母有可能是一辈子的仇家,说他们或许也许不爱你,没有任何意愿来接受你的存在。这太难了。

  “鹊儿,你在老师看来与我们无异,你要记住的是你的父母因为某种原因而离开了你,他们迫不得已。”

  “就像老师平时也是因为很忙。”扁鹊望着他,无意中的话。

  “对不起。”

  扁鹊有些无措。

  他该好好待他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扁鹊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,反是他先抱了他。

  “我还活着,为你而活着。”扁鹊吐露真心之语。

  庄周听闻后,回抱他。现在的扁鹊还不能明白一个独立的人格有多重要,他在世界上清醒的记忆不多,对于他这句含了深情的话,他没有作出回应。他不忍说出什么来伤害他的鹊,他面对的是一个人的真情,他怎么忍心去伤害?

  他很想把他所做的事情都告诉他,把其中的原委也都告诉他。他也会有冲动。但这样鲁莽地告诉他,并不会对他好,扁鹊要一步一步走,他要一步一步等着他。扁鹊等待的岁月漫长,他的岁月里不只是煎熬。他看着他必然会走向痛苦,他的心会比他更痛。他不能替他承担其中苦痛,因为扁鹊并不是他的所属物,他极度尊重他的生命,所以他再心痛,也不逾矩。有些事是扁鹊成长必须要过的坎,对他是考验。他不能急,再怎样爱他也得克制住,要用尽他的温柔和耐心,去教会他。

  他不会找错方式,他会克制住。

  他不能私自占有一个人生命的全部,这样的话,哪天扁鹊如若失去他,会崩毁。

  他为他铺好一些路,就绝对会让他好好活下去。

  他只能抱住他,一句话也不说,内心强烈感动,也不能说。

  有些话不能冲破禁制,不能说。他要好好等着。

  扁鹊最终还是没能等到这一句话的回音。


  庄周答应了去带他一同到边境地区做任务。

  晨朝阳光给屋内镀上一层绮色,透过窗户纸,朦胧可见几抹日影在天,实为温暖。

  在此时,有人叩了几下窗。

  庄周记得海姑娘应该走了,不会再来了,怎么这会子又回来了?他叫扁鹊乖乖在原地待着,自己就要去开了窗户,那窗户上有一个戳破之处,也不知是怎样戳破的,所幸窗户纸破了也无寒风,他透过这个孔洞瞥见外边的似乎并不是海姑娘,而是个戴着幕离的人。

  他开了窗户后,内心惊讶。那姑娘将幕离一移,优雅之态无可挑剔,白纱下黄衫披叠,看得出是精心装扮过的,显出纤秀可人。这战乱年代,贵族血脉流落至此?庄周看了看,发现是村寨中常伴婆婆的那位黄衫女子。

  “姑娘那么早来,有何事?”

  姑娘似乎还含着一股怯,将手上包袱递过去:“给你的。”

  庄周想着是哪位贤才又给他寄了什么东西,莫名其妙地接过。随后那姑娘便转了身,回望一眼庄周后将幕离放下,跑了。

  庄周维持着接包袱的姿势,一手还搭在窗上。看那姑娘羞怯的模样……怕是对他有意思。他行事向来低调,怎么最近总惹了姑娘?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打开,是几件衣裳。他看了看扁鹊,觉得扁鹊也长大了,这几件给扁鹊,不算过分。他笑了笑,无奈收好了。


  第二天庄周就带着扁鹊上路了。

  庄周用了几层法术法将扁鹊裹起来,想了想又觉不妥,重重都解除。他并未组队,不必如此遮掩。魔族的标志物是魔角,他的鹊除了魔气,还没长这东西,用不着这样做。之前扁鹊已经受尽了术法禁制之苦,要是他还这样做,不会让扁鹊感到自在的。他对扁鹊说:“老师平日里闲暇的杂工是翻译和守城,最难的是与魔斗争。平日里有些忙你也可以帮得上,比如整理边境的信件,你认得字。”

  扁鹊知道庄周以前将他保护得有多好,他留在学校等待是最安全的法子。除此之外,只有将他托给别人了。真正待在老师身边,已是自己的任性。

  庄周见他似乎心情低落,摸了摸他的发顶,抚慰道:“你要是想与我同行亦可,只是舟车劳顿,你气息不稳,恐是撑不起。你可想好了?我最怕你体内的魔气会作祟。”

  “老师想过将我带在身边?”扁鹊抬头。

  “嗯,总归要到这一天的,只不过比预想中来得早些。鹊儿在学堂学到不少,实可好好嘉奖,”庄周笑,“老师现下也有能力叫你常待在身边,只不过总觉得你正常待在学堂内会安定些,没想到那里也不是个去处,不如我带着你。”

  扁鹊心底欣喜,面有隐忧:“但……边境之地总归会遇上魔,学堂里孩子们总说魔是十恶不赦之辈,夫子他只顾替我们讲解魔的渊源,魔……当真是如此?”他从前深信夫子之言,魔物常常作祟,根性恶劣,他现在也知道,他常常受的折磨是一身魔气所致。他说不上讨厌自己的种族,老师初识时教过他,魔族中亦有正人君子,凡事不能过于绝对,他现下未曾害过人,理应不是恶人,他隐忧的是将来自己会不会走上大多数魔走的屠戮之道。

  “我同你说件事吧……魔族与我族曾签过一条秘密协定,内容大致为:不伤学堂内的夫子和学生,遇上道观寺庙,也不伤朝圣之徒。魔王是讲诚信的,目前尚未违反这条协定。在老师看来,鹊儿即便是魔,也无什么过错,何苦要为难你。”庄周注视着他,看穿了他的隐忧,“魔族中的魔真的有何罪过,还得鹊儿自己用眼睛去看。知其极恶,引以为戒;知其至善,谨慎遵循。老师本身的所作所为也不一定全然正确,鹊要是生了疑惑,也可来问。鹊,一切的命还得由你自己来定。”

  “可是……”

  “长辈之言,若是有理,应诚心采纳。夫子所言可是此?”

  扁鹊点头。

  “我是你长辈?”

  扁鹊点头。

  “我方才对你说过要自己体悟世间百态。这可是长辈之言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长辈之言,有理吗?”

  “……有。”

  “那应如何?”

  “采纳。”扁鹊笑。

  “这就对了,鹊儿要看清一样东西,得用自己的眼。听取他人的意见可以,但自己得静心思考。你在私塾待的时日不长,你所记得的事却也不少。有此基础,你大可按你的想法有所作为。假若你行为偏了,我在旁侧加以提醒,略略指导,总归能走上正轨。鹊儿,你可以犯错。”庄周耐心向他解释,一直望着他。

  扁鹊点了点头。

  “好。”庄周道,“今日到此为止,先在这里歇息吧,老师去去就回。”


  再过了一日,庄周带着扁鹊去各种城镇行走。庄周在处理扁鹊的事情上耽搁了好几天,积压的公事,使得他不得不列出条目明细的规划,以便加快节奏。扁鹊在旁边安稳得很,庄周可稍稍安心地做事。他一向对带一个人在身边照看的事有很大把握,何况扁鹊是一个极为听话的孩子。这几日借由工作之便,就让他仔细看看边境的状况,好有个大概的了解,不需要他多做什么。扁鹊从未看过如此多的驿站,他只记得夫子提过这些东西,这些地方到亲眼见证时,总归有些诧异。他将这诧异隐藏起来,眼睛还是好奇地巡视。

  他现在只记得驿站,因为所有的地方只有它们的布局差不了多少,而老师也会拉着他在那里多逗留一会儿,整顿一刻又上路了。老师处理事情的速度极快,扁鹊没想明白这些是什么个来龙去脉,老师就已经在去往下一个驿站的路上了。有些驿站会重复。扁鹊记性好,看得出。一般遇上这种情况,是因为这件事有些麻烦,老师不得不辗转奔波好几遍吧。


  就这样过了许多天。这段漫长的旅程给扁鹊带来了一种全新的观感,尽管还是碌碌无尽头,有时还会看着老师发呆,但自己疾走还是走得下去的。原先念书时,他家距离私塾就有好长一段距离。他就常常习惯于走。他会习惯这些飞速掠过的风景,广辽的天地,流动的人群。有好几次扁鹊见到了一些有相似气息的人,他往上去看他们的时候,庄周就把手放在他头顶,轻轻顺着。扁鹊知道那些人是魔族,后来他问的时候庄周没有否认。他的老师能与魔族自由而融洽地交谈,甚至交换信件。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,在他的认知范围内,在一年的学堂生涯中,他听的最多的话是魔族与人类不共戴天,魔族作恶多端。他的血中有一部分是魔。他从师兄那得知这个真相,使他极度悲伤与绝望,甚至一度厌恶自己,他变成了他不想变成的模样,走向了他不想去的地方。而他从老师与魔族的从容交谈中忽然发现,原来魔族和猎魔者还是有和谐相处的机会的。这样的发现,让他愈觉奇特,甚至有些喜悦。

        庄周看出了他的喜悦,一笑:“并不是每只魔都是恶意的。有一部分的魔在族中也没有什么立足之地,攻击力不高,他们找安身之所时就会来人族。他们很聪明,知道不与常人冲突也不与我们异能者冲突就可以安稳生存。这样的魔吧,除去隐藏掉头上的魔角,还极会隐藏自己的气息。常人的灵未激发,不能分辨,我们这些在边境多年的人对它们的身份经过一些手续查证过后,就容忍了这一类族群的存在,这样相处,心照不宣……一般人族也不排斥,只要不知道对方是魔即可。刚才那位对我们人的世界很感兴趣。”庄周笑得很温柔,显然是刚才的谈话令他愉快。

  “老师,你们是猎魔者,这也属于人类吗?”

  “属的。标准说是异能者,异能者也分类,有出世的,还有隐世的,与你们教材上有所不同,人族的教材不会将这些分得很清楚,外表的特征对,其他特征就全部混淆在一起了。我们猎魔者除了异能以外,身体与人类无区别,那些隐世的异能者多半不为外人所知,不刻意锻炼催动体内异能,所以有些异能者藏匿在寻常人类里面也不被发现。是人就总会犯错,对待犯上作乱的异能者,异能者之间自然会按律法处理,施行它的人自然也是异能者。万事万物,总归得有一个规矩。猎魔者是入世的一类异能者,明里为世道所管辖,可兼三职:猎魔、守城及翻译。我算是辗转其间的一人。”庄周说得详细。

  “老师平日里得奔波多少才会知道这些啊。”扁鹊小声道,是体察之语。

  庄周闻言,神色黯淡下来:“并非因为奔波。人、魔……这种本质上的区别,通常人不可轻易知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又浅浅笑了,对他道:“鹊儿以后会慢慢理解的,现在的鹊儿。得多看。”解释间,他们已行至城门,从这个城门出去,又要向下一个目标走了。

  扁鹊知道老师虽然避开不谈了,但平时得奔忙多久得多累他也能看出来的。还是自己过于依赖他。他心中一酸。怎样……才能追上他的步伐?这几月的眼花缭乱,他已经知道老师有多忙碌了。他的手有老师握着,他可以走很快,甚至有几处地形崎岖者,亦可一揽他腰身,足尖点地掠过。但他总不能一直靠他。

        猎魔者用灵是很节制的,因着这灵难凝聚,难留存,需得珍惜。所以他们往往借助器物,便于集天地之气。但器物无情,用起来得心应手还是得悉心磨合,以主人本身之灵引导温养,御化为己物。扁鹊不知他的老师是处于初级还是高级,初级者连体内的气息都不好分清,更别提引灵来练。自己是按着寻常猎魔者修习的步骤修习,老师常常问他有什么不适,再叹一句“同源”。初级御灵就是他现在学的那样,先控制体内的魔气别走乱了,明察了自己的特征后,再去借助武器会好很多。武器越温养越得心应手,修练起来速度也快。可他从未见过庄周使用武器,聚灵就是简单地一抬手,看不出什么初级高级的,作战水平也因为看得少不好比较。

        器物的事情,他以后会知道。他的老师一生只真正用过一次的器物来聚灵,那一次,还是为了他而用。

  现在,老师奔波多借车赶城少,明明像是初级的御灵法,效果还不逊于常人,这两相矛盾的事实在他身上毫无违和,照顾他固然是照顾,磨砺时也不含糊,就像现在的行进方式一样。扁鹊想,或许老师想让自己多用这双眼这双脚自行体察万物吧。

        夫子倦了,就让大家摇头晃脑自个儿读书百遍其义自现,和老师的作为一样,两者都是实践的部分,有相通之处。他望着老师望得久了,突然发现他的老师在行路时并无倦倦之态,竟是很令人轻松模样。专注于事的老师更加具有神采,沉静中自有一份潇洒在。

  他喜欢老师各式各样的从容。

  他想起了最近在边境听到的一句传言,说什么:“于他身边,可保你一世平安。”这句话在记忆中鲜明地浮现。扁鹊不知是否有这样的人,也不知他们描绘的是何等的世外高人。他觉得这句赞词用在老师身上,一分不差。只有老师能让他心安。许是他注视老师的侧容过久,就连他何时到了城内他都不知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老师转头看他,过长的前发垂下,望向他的柔和而关切的目光一如既往。他笑了,温情问他:“鹊,在想什么?”庄周笑起来极为好看,眼眸淡淡,纤长的睫轻灵盖下一片暗影,微上扬的嘴角从容自信。点映着温柔的笑。

        扁鹊呆了一呆,才回过神来,脸上一烧:“没……没什么……老师,我们到哪儿了?”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。

  庄周眉目舒展,也不存心捉弄孩子了,这孩子一路上盯了他出神许久,他知。他道:“这里是较为繁华的地带了,扁鹊可以边走边看。客栈还在另一边,我们奔走了好几天,也该休息一下。鹊儿先前不习惯,现在不知好些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扁鹊想起最先的一天被庄周执意抱着走,脸上更烧了,幸亏他的体质恢复快。他慢慢长大了,他身子骨会健全许多。看来这话没错。

  “鹊怎是个极易害羞的人儿呢……跟着老师,理应从容才对……”那日庄周摘了他披风的帽子,查看他情况时随意说出的一番话,让扁鹊有点发怔。他不知是否是因着自己与老师的身量越发接近的原因,现在他眼中的老师,总觉得和与从前不同了。他自己的心绪,也变得与从前不同了。有些心事,开始藏起来了。而他的老师,其实还是发现得了的。

  他的老师已不经常去抚他发顶。是他自己在无意识地回避的。

  他抚他发顶的那一瞬间,他无从判定他与老师之间的距离是远还是近。因为他抚他发顶时的力度很轻,他觉痒。指间传来的温度与柔和,却让他不自觉回避。心颤了一下。那种感觉无以言表,从未有过的感受。所以,他回避了。

  他的直觉告诉他,这样的变化不能对老师说。而他的老师一向尊重他的想法。他改换抚着他的后背,颇为感慨,又颇为满意,叹息般对他说:“鹊儿……长大了。”

  城中的铺子扁鹊一一走过,他并未想过有什么购置之物要买。还是庄周细心,把必需品给巧妙地买了回来。庄周看着扁鹊一日日拔高的个子思量着要不干脆去成衣铺看看,也不知这孩子的身子骨被压抑了多少年,还是他越来越接近南疆,灵力充沛,他得到了有力而温和的引导,个子就蹿得快。果然……非单纯的魔族血脉,不简单。对灵的需求如此热烈,长养得如此之快。扁鹊看上去已经约莫十八九岁了,庄周比划了比划。再过一阵子,就要与自个儿一般高了吧。几年前,扁鹊本该是这副模样,不压抑的话,或许他还会更无忧些。

  庄周叹了口气,只是感慨一下,现下把生活必需购好即可。

  刚跨进成衣铺,那店铺老板就对他们盯着看。庄周暗自留了个心眼,抽出一缕灵感知了一下。老板是常人,毫无灵力迹象的人。这种情况少见极了。南疆与魔域之间,凡是要安身立命能在这还算繁华的地段开铺子的,多为异能者。尽管也有魔族,不过那样的魔族居少数。

  南疆边境,人和魔的共处关系是挺不错的,那是因为自保做得好,有底气就不怕,与其咄咄逼人整日闹不愉快不如和谐共处。没有保身的几项技艺也出来摆铺,还是生意兴隆的铺子,就很有问题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在店内转了转,正想着这些,那店主就招呼上来了:“贵客贵客!我听闻昨夜边境公主来访,但是你可知道她带了多少仆从?”庄周下意识就答:“二十一。”他答完,转而一笑。店主点点头,从旁挑了一件长衣,说着:“您要的衣裳。”顺带给裹了什么东西在里边,动作隐蔽而迅速。庄周躬身答谢,接过,然后就领着扁鹊离开了铺子。

  收到一样村寨寄来的东西。谁会有此心?庄周掂量了一下东西,发现它并不重。若不是接了这包袱,都快忘了暗号了。扁鹊在一边也知道,这是村中的东西。每每有人出远门,大家都会去村口支会一声,记着了暗号,才远行。庄周看东西也张罗得差不多了,带着扁鹊投了一家客栈,他如往常那般给门留了个口子,窗也随意打开一扇,然后就在屋子里围习惯性地贴了些符,说厉害也不厉害,顶多唬一唬人,给屋内一个提醒。要真遇上了解他的人,几步就能走进来。这不大用灵力,他也乐意做这事儿。

  扁鹊沉默坐于床沿,依然盯着那块灰色的布包。掌柜的准是故意的,把一灰里灰气的挂角落里的东西给他,这估计是卖不出去的东西。但是他心想这材质还可以啊。

        庄周一抖衣衫,跨凳坐下,就打开了那包袱。

  村寨里极少给他们寄东西,上一次还是他那穷酸故友想试试这渠道,硬生生给捎了一封信,内容不咸不淡。庄周做好了大事在即的心理准备,面有肃容,左看右看,倒是只看出一个藏头:此信无用。

  他把信温和地装回,然后照原样给封好,沾了蜡烛焰就给烧了。他喜欢把东西照原样销毁。

  这次的东西是一套衣服,新缝制的,看式样……有些像学堂的学服。学服还没有这件精细。庄周把衣服放在桌上展开,发现,无论用材还是针脚,无一不用心。夫子定是没那个心思干这些。

  庄周所接触的女子在村寨中也不多,就算有,也是以礼相待。他不记得有谁会给他家孩子寄衣服。熟到这种程度,难道是婆婆?他摇头。不像,看它款式有几处改动,比较新奇,这倒有些像年轻女子所为。仔细看针法,并不老练纯熟,只能说工整。

  他正展开看着呢,袖中就掉出一封信,他正想捡,扁鹊抢先了一步。

  他本是在旁边乖乖坐着的。

  扁鹊把信贴着身体,目光中有所眷恋。

  他这样站了一会儿,才把信封往鼻尖一擦,似是嗅了嗅味道。扁鹊皱起了眉。

  庄周与他隔了一段距离,也嗅到那股白檀香味,浓烈到让人有些反感。

  扁鹊开了那封信。看都没看信封就撕开了。

  庄周好奇。扁鹊这个反应是做什么?结果,那信封上的白檀味就立刻停止扩散了。

  庄周摇了摇头,移到窗边吹吹风。哪位姑娘会在信封上用这种术法。

  扁鹊在读信了,信不长,只一页。庄周从信纸边缘看出,那是年轻女子的笔法。若是年老之人,笔法必定苍劲。这个女子的字,秀润端丽,笔法内敛,想来是个文静之人、

  扁鹊貌似并不喜欢看这一页上的信,把信纸给撕了一条,其余的直接用手上的焰燃掉了。

  庄周对信的内容已经有所猜测,他并不着急看,扁鹊很感兴趣就让他先看看,哪料扁鹊将它销毁。他阻了一声,可惜已晚。他只看到页脚注着:款冬。

  火星卷着这页纸向上削去,字迹化灭,消失不见。

  “怎的烧去了。”庄周只作一个感慨。

  扁鹊奇怪地看了一眼庄周,飞快地把剩下的一条纸放进胸前缀着的坠子中。

  坠子估计是信里裹着的。

  扁鹊方才见到这包东西的时候,就有些奇怪了。他安静,不与他说话。

  他的状态更像几个月前的晨朝。庄周隐隐觉得不祥,这应该不是平日里的他。扁鹊慢慢长大之后,性子是内敛了许多,但从不拒绝与他亲近。这个状态的扁鹊,内敛中过于漠然,同样,这个扁鹊是真正的冷静。尽管两个状态的扁鹊性格极像。

  庄周与扁鹊相处下来,还是知道这其中细微的差别的。

    几个月前,那个晨朝的扁鹊。

  他忽然心上绞痛。他说不出,过于冷静的扁鹊有何不好。但他给他的感觉有很大差异。

  扁鹊把玩着链上的宝石,掂量了好几下,确定那张碎纸不会掉出来。他的漫不经心和谨慎小心,他都看在眼里。他忽然有丝隐忧。他有些喘不上气。在这一刻猛然明白,这和在雨中的模糊又明晰的感受一样,无论是这时的扁鹊还是那时的扁鹊都处在一个状态,他根本想不到的状态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就是注视着别人注视得如此专注,唯独忘了庄周。

  曾几何时,自己有了陪伴扁鹊一生想法。

  他做他的师长一日,他便成长一分,从他这学会的爱与宽容,也终将于某天用来宽容别人。他会感知世间美好,以更加温柔的形式对待他所遇到的人遇到的事。

  从他认真收养他的那天起,他就知道总会有这样的一天的到来。

  到时候自己应是心怀释然与欣慰的。

  这样很好,他是成功的,扁鹊也是成功的。可他站在事实面前,淡然处之之下,竟还有一丝留恋。留恋什么?他能感受到胸口逐渐没过浓重的情感,那越走越深的羁绊。大约……是如此。他总有一天会老去,那个时候,扁鹊已经超过了他。他会接受的。

  他缓缓把心上的杂念摒除,沉淀出往日那番澄澈而柔和的心境。

  扁鹊已经系上衣带子。

  也不知给他缝制衣物的女子如何做到的,扁鹊穿着它竟不觉小,还给人一点适当的宽松。他肩上与袖缝处衔接得当,衣装主体是浅蓝,收边由白缘衬着。

  蓝色与白色,最为纯粹与干净的颜色。也是那位姑娘有心了。

  “老师。”扁鹊把坠子放下。

  “鹊,怎么了?”庄周到他身边坐下,温柔望向他。

  “老师……这身衣裳……”扁鹊低头,显露出几分拘谨。正常的状态回来了。

  庄周以手支颐,心尖忽地闪过一丝异样,语句自他口中流出:“鹊儿穿什么我都喜欢。”话音一落,他自己都有些乱,嘴角的笑容还在,早已不自觉地温柔许多。他索性,就这样笑着,对上扁鹊的目光,看向他的眼底。

  扁鹊显然也被惊到了,但不知如何反应,只觉脸上腾地烧了起来。

  “老师……”他脑中一片空白,平生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跳如此快过。缭绕着他的青涩的朦胧的感情,他极想说出它们,话至喉间,又窒息似的说不出来。他慌忙将衣服解了,然后再也不敢面对老师,躲到里间的帐子后面去了。一接触柔软的被褥,他就将自己裹了起来。好奇怪。他的手心沁汗,还带着丝衣的滑顺触感,也像他无意间触到庄周的发尾之时的感觉。

  他的脑袋里乱糟糟的,他感觉他和老师间的气氛一下全变了,变得不可捉摸。他这样躺着,老师会过来的吧。他此刻又极恨自己怎生躲到了这个地方,仔细一想,也无地方可躲了。

  晚间的同寝怎么办?他内心慌乱而焦灼,大口喘着气,仍蒙在被窝里。他告诉自己,快忘了刚才所有的事。他嗅着被间少有的阳光的气味,催人发昏的情形下联想到庄周身上的气味。这异样的感受连同那堵在喉间的话语,酿成让他更难咽下去的苦涩。那是什么?他抓着被角,开始小声啜泣,希望这样能让他从泥淖中摆脱出来。他蒙着被子,内心充斥着他觉得极为危险而满含苦痛的物事。

  这句话对他的冲击太大了。它直接翻出了一个人最隐秘的心绪。扁鹊认为,他该早早埋葬它们的。天光,混杂在被褥的棉絮稀松处透下来,那里已被他扯成这样了。他看着这样模糊的光,觉得自己从未那么茫然与煎熬过。

  庄周在帘外,吹去了纸页燃尽的灰烬,折好那块布衣以及寄来的衣裳。不同于扁鹊,他内心很平静,甚至还隐隐轻松了几分。坦率地表露,再用温柔的笑意承认他对他的感情,是符合他天性的行为。只是那孩子可能一辈子也不能辨出他的这份有异于师长的感情。敏感,焦虑,藏在安静下。

  庄周拥有的是最大的耐心和最果断的割舍,所以他说得出来。他敢于面对最坏的结果。他早早地思考过这个问题。扁鹊要是不喜欢他,或是扁鹊遇到了值得的人,到那个时候还是会送他一程。他在某些方面冷静得可怕。

  尽管他并不再在扁鹊面前提,总有一天他会送他走的事情。但,为人师长,终有一天会这样的。好的结果是孩子成为朋友,坏的结果……只能看情况而做出对策。

  庄周黯黯笑着。

  为人师长应有的觉悟。假如他真要对他好,他自己也得割舍一些无可奈何的东西。他要助他成人——必然的。他不可能对着一个心智成熟了的人做一味的支配,他不可能事事都替他做决定。

  他把不用的东西放好,该理进去的,该拿出来的东西。在这宿一晚,即刻启程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包东西已经很有问题了。东西显然是海姑娘做的,但是字条署上了“款冬”。

  “鹊,可能你的身世与海楼姑娘有联系。”这就是正事了。他把思绪抽出,集中于这包东西上。

  他怎么没想到呢,他怎么可以忽略了这件事?也许海姑娘什么都知道,只不过他们没问她,他不会想到去问她。以她的性子,她会说什么?

  现在,他们有了另一个目标了,他们要启程回村寨了。

  

        是日,已经中午了。扁鹊听说要回寨子,也觉得这半年的历练够了。他成熟许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和他的气氛似乎恢复了往常,他们谁也不提昨天衣服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 庄周让他等在树下,他去去就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一跨出这条界线,防护就失效了。”他对他说过很多遍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应了。

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不一会儿,庄周回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身后变了,一个阵法锁着邪魔之物。庄周抬手。然后终结阵法。他从未见过他如此果断利落的一面。

  扁鹊透过庄周的指缝,还是看到了那个让他觉得亲近,可以说是同类的人挣扎在法阵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刚刚,这个魔物似乎攻击了他们。扁鹊记不太清楚。

  然后是魔物惨叫着被吞噬殆尽的样子,魔息狰狞成一团,分不清血肉,凄声直扎耳膜。

  庄周挡在他身前,捂着他双耳:“别看,也别听。”

  他的老师总是这个语气,他甚至能想象得出他会配上怎样温柔的表情。

  尽管真实,尽管那魔物也许确实该死,但老师对这样的惨剧不施以援手。

  他开始不安。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涌出。是他不可控的东西。他抱住老师,只有这样才会给他一点安全感。

  那边的阵中凄厉得很,使人怀疑他是否还能再从阵里爬出来,猛扑着再度撕咬他们。

  扁鹊的不安和不可控越来越强烈。

  往常,老师会安抚他,每次那样之后,他都会轻松许多。

  他试着抬头,但老师一下子用袖子遮住了他双瞳。

  “别看,别听。”他再度对他说道,话语清晰,加上越来越接近的凄声,分别传入他的耳。

  他也抚着他的发。很奇怪。每次老师一抚他的发,他都会渐渐安定下来。这次用的时间很长,最终他还是感到了安宁,他渐渐平稳。

  哪里不对。

  老师的力道太轻,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了下来,滴在他抱住他的手上,滴在他颊侧。

  老师依旧遮了他的眼,抚着他的发。

  “老师?”扁鹊有些闷,心也慌起来。

  “无妨。”说这话时,那邪魔的活物已经没声了。凄声戛然而止。

  又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开,甚至有一些滴在他遮住他视线的袖子上。

  他不顾老师还紧箍着他,就要摘了白袖,看看是怎么回事。

  本来以为老师会坚持让他不要看他,他一挣脱,在他背上的力道瞬间就退了。

  他看到的是满目的暗红。白衣胜雪中,暗红尤为明显刺眼。他的老师还保持着揽着他的手势,袖子上全都是点点暗红,还不住的往下滴血。他有些怕,难以置信地盯着老师,不知所措。

  有什么东西被他的老师展袖一抖,动了动身,抖掉了。落地成灰,悉数散去。从他背后。

  而他的老师竟然还是含着微笑。往日里干净的面容,清爽的发,黏上了那些暗红。全身都是那些暗红,定格在老师身上。

  扁鹊又惧又迷茫。

  “孩子,无妨。”他开口的声音是哑的,“这血是那魔物的……你很好奇,为何他有血?魔族本无血的。”

  扁鹊摇头。不。不是的。他想知道的不是这个。

  “他也混了人和魔的血,与你一样。”庄周的目光落于那灰,“只不过,他非得要从那阵中出来……咳。”

  庄周小咳了一阵,身形支不住,晃向一边。扁鹊以为他要倒,什么也不顾了,赶紧抱紧他。庄周抖了一下,面露难色。扁鹊时刻的担心胜过恐惧:“老师你……”

  “你把手……拿开,按到我伤了。”庄周吸口凉气。

  扁鹊倏地收回手,差点没能站稳。

  庄周坐下来,面色很差。

  “老师,您需要疗伤吗?”扁鹊怯怯地问。

  “不用。”庄周沾了沾颊侧的血,“阵中的魔物伤人,也只能等阵的效应过了再治。内伤至吐血,外加皮肉之苦,忍着便过去了。”

  扁鹊无言。他站在原地。往常,他会立刻寻水源。

  今天他动不了。他杵在那儿,也不知道为什么。

  庄周喘了气缓过来,琉璃金的眸子锁在他身上。平常的老师笑起来,眼睛极为沉静好看,扁鹊会避开与他对视。现在老师未有笑意,那双眸就直视他,让他无从躲避。他被钉在了那。

  “鹊。”他唤他,“你想问什么?”

  扁鹊不想说。庄周仍旧看着他,极有压力的久视。

  扁鹊抓着衣角,退了一步。庄周伸手拉过了他。他看到老师清爽的发上沾的血。他怕得很,闭上眼小声问:“非得……对魔就要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声音哽咽:“非得……这样吗?我、我……”

  扁鹊已经僵到了极点。

  庄周沉默了一瞬,他的目光不那么有针对性,恢复柔和。

  “老师来这儿也是身不由己,本想着用阵法化一化他的气,化成普通人也成,化回了理智也成……尽管不是我布的阵,但是我必须杀他。此行的目的就是如此。他是十恶不赦之辈。”庄周掌心全都是阵划出的血痕,表明邪魔反抗犹烈。

  “他还留有一条命,却依旧选择了作恶,杀念太重,自取灭亡。我本想饶他一命,可惜不能。”

  扁鹊已经够怕了,几近崩溃地问:“我呢?老师,我会有那么一天吗?我会变成那样吗?留着不伦不类的血……我呢?”

  庄周往衣服上蹭去血迹,他本人看上去并不介意这些东西,他低语:“这东西吓到孩子就不好了……”

  “怎么会呢?鹊还没做错什么。你的身世十分特殊,我们在找它,只是想明明白白地过下去。鹊儿今后走哪条路就由自己来决定。你对自己真的那么没信心吗?”

  “不是的,不是的……”扁鹊感到自己脑中混乱,“老师……他既然都这样了……他……他犯了什么罪?”

  “鹊儿必须得过这个坎儿啊。流离子与你最为近似,最为同类,不杀一恶,很难教你真实……”庄周似在引导。他没有动作,而是心平气和地对他说,“他的错在于妄为,求不可求之物,结果自是毁了那物。留下的残局,足以治他死罪。”

  扁鹊听了这话,忽然不动了。他脑中清晰地映着:求不可求之物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没有求不可求之物。他望向老师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没有。

        老师已经在身边了,他没有求不可求之物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隐约知道,那份感情有些不一样。

  不可求。不可求。

  

        他睁开眼。是梦。

  梦总是反映了他最深层次的念想,也反映了他最深层次的恐惧。

    午日的阳光漏过枝叶,他让自己的恐惧慢慢消散。

  扁鹊沉默思索着,清醒地在那棵树下等了好久。他始终没有从老师划定的区域内走出。他没再见到老师,他不知道自己处于哪一区域。

  庄周曾告诉他,他们会到东隅。北上往西,就是王城。他们的王城在北域,也是最为繁华的地段,那里暂无战乱,各人有各人安宁,很多人都往北域迁去。他们的西界有北山隔着,未有雾瘴,北山往东一延伸,则有是奇诡之处。人族多住在小中原或者是南疆,北域也有很多人,西界的北山可以通往北域,但被封住了,不让走,说是危险。小中原的人直接北行的话,道路崎岖雾瘴阻隔,难以抵达,必须绕道东隅。东隅尚安宁,不失为迁来之所,猎魔者将亲属托给北域之人,也有亲属直接居住在东隅。

  庄周本来要返程的,但临时要去往东隅,需要替村寨中其他猎魔者捎个信。这也给了扁鹊足够时间准备,准备接受必定要接受的身世。

        扁鹊路过一处小城镇,就略微诧异,南疆已经是出乎意料的繁华了,结果东隅更胜。他没法想象出王城得有多繁华了。几乎都比偏僻的西界好。

  魔族侵扰最多的地方,应该是南疆才对。西界的魔族侵扰似乎很少啊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想着这些,不自觉捏了块糕点。

  他独自品尝着老师留下的糕点,刚从镇里带了过来,路上奔波,有所变形,所幸还能吃。是他老师给的,便是最好的。他一度这样认为着。他穿着类似学服的衣裳,想起了从前在学堂的日子,食物总是不那么有滋味。

  他拈起一块糕点。也是这模样的食物,他问身边一个孩子要分食而吃吗?那位孩子安静了,身后的伙伴也安静了。他们很有礼貌地推开,说了句不用。

  扁鹊记得自己费了好大的勇气才说出来,还是充满期待的语调。

  他们其他孩子有更丰富的午膳,也有有更团结的团队,不需要他。他长期处于离群的生活中,使得自己缩了起来。

  糕点入口,升起的感受让他口中苦涩。舌尖包裹着糕点,他慢慢咽下,压抑感压着他,隐去了食物原本简单浅淡的清香。他生硬而努力地吞下它,连同那段灰暗无光,连同……重叠时空的入骨孤独,越切越深。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感到绵长的悲伤。

  是孤独。

  他在机械咽下一口又一口的孤独,身体里升起吞噬他的永寂的孤独,仅是如此,就足以让他脆弱。

  他实在受不,所以向别人问出了分食而吃的话语。

  他把糕点拈在手里,呆呆地望着它。

  忽然,捏着糕点的双指一轻,视线被阴影挡住,还有极为温柔的触感从指尖传来。

  谁?

        他一惊,缩回了手,微微仰头。

  庄周随意地压着鬓角的发,低着头将他咬了一半的糕点一口夺去,舌尖舔去碎屑,碰到他的指尖。这一切只不过一瞬间。

  他从身后将他抱住,坐于他身侧,一切都随意而自然。他的老师离他如此之近,唇边沾着几星碎屑,嘴里还嚼动着,腮帮子鼓着。

  他们离得如此之近。扁鹊在此刻才意识到。近到……他稍稍一侧头,就会吻上他。

  意识到这一份不自觉跃动的一脉情,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,从震惊陷入了呆滞。

  他的老师,似乎从他的动作中读懂了什么,但是反应就比他自然得多。

  扁鹊呆呆的,现在他最怕老师的通透。他呆呆看着他用手将他揽过,下巴抵在他柔软的发顶处,极具安慰性质地温柔道:“对不起,刚才吓着你了。”

  他原本是想过去捉弄一下扁鹊,结果看到他的鹊……“你要是难过,就不必强迫自己进食,我回来看到你这么悲伤,忍不住就帮你解决这块东西了。”

  他并没有问糕点合不合口味,而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悲伤。

  他的理解,他的安慰融在话语自然,语调也是一贯的温柔。老师是最注重他心情的人,也是最了解他的人。扁鹊听着头顶降下的温柔的声音,馨暖的气氛笼罩着他。

  他喜欢老师。

  他非常非常喜欢他,他忽然想哭,但忍着泪,将酸涩堵在鼻梁间,整张脸绷得很紧,呼吸也断断续续。

  “鹊,难过的时候一定要哭出来。”庄周的话语轻轻拂过,足以让扁鹊的泪水决堤。

  他的老师一惯温柔,一向保护着他时常纤细脆弱的心,他不感觉到丢脸。他靠到他怀里,彻底地哭了出来,往日的心酸就此涌出,生命变得可以承受。

  庄周静静地抱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暂时忘了方才做的那个梦。午后的阳光给足了温度,如同岁月静好。

        庄周过了一会儿才开口,慢慢拍着他的背部。

  “我要去一个地方,找一个阵法,你是待在原地,还是跟着我?”庄周见他情绪平复了,就问他。

  扁鹊从温暖中惊醒,警惕起来。梦中的场景……他看向老师,竟然点了头。

  庄周带着他,到了一个诡谲之所,白昼里密林层层压下,比墓地更为阴森。

  他们守在旁边,也不知要守多久。扁鹊呆坐着,坐在老师划定的范围内。老师好似去前面险处探风了,就留着他在这。还好,梦中并不是这样,梦中,老师一开始就朝自己奔来。

  但是有些事情无法避免。

        过不多久,那安分的邪魔突然狰狞地动了,拼命冲击阵法的禁锢。应该……每只魔都有这样的想法的。他看着邪魔的样子,只觉得他与人类模样无异。

  他应该还未现出原形。他这样安慰自己,已经怕得发抖了。不是流离子,但愿不是,但愿。他不想发生什么事。很多时候,那邪魔就狰狞地凑到他的面前了,他吓得呆住,浑身冰凉。他只要待在圈内,就不会发生事情的。他双手抱紧自己。他该坚强一些了。

  梦中的事不会如数发生的,不会的……

  但是那邪魔的诡谲叫声响起了。

  啊。扁鹊不动了。脑内有根弦绷断了。

  与梦中的凄厉声如出一辙。他宛如彻底溺死在恐惧中,身子漂浮起来。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弱地叫:“老师……”

  老师。老师。在哪里,在哪里?在哪里!

  “老师——你在——!”他听到自己喉咙里滚出了声音。因为恐惧而变化的声音。他好不容易出了声,喊得歇斯底里。他在邪魔面前,他只有被撕碎的份。

  庄周布阵布到了关键的地方。他听见扁鹊在叫他。

  他迅疾地到了他面前。

  邪魔趁着这个空,也迅疾地到了庄周身后。他本不可能越出那么长的距离。

  庄周到了他面前,背后被邪魔刺了一道。

  他一咳,反手给那邪魔一击,将他斥退回身后阵中。

  他的一手举着,稳着阵法,为他挡去了一些危险。

  血从他嘴角渗出,红得刺目。他没有抹去,反而用他空出的手,掩住了他的眼睛。

  扁鹊从指缝里看到庄周的影子。

  原来……是为了保护他么。扁鹊内心极痛。为了保护他……他……

  “老师,不一定要回应我的。”他颤声说,生怕他下一秒就听不到了。他们之间隔了一个界限,他不能跨出它,他跨了,界限就无效了。他死命稳住自己。不能前功尽弃,绝不。

  庄周在界限外,扁鹊在界限内。

  “……从前你点了孤灯等了许久,我从没回应过你啊。”他浅浅笑,血流得更多了,“一定要有回应的,要的,要的啊。”

  他抓着阵法的手又抓了一下,里边的邪魔发出哀叫。

  “他吓着了你,我帮你解决他,好不好?”

  之后的凄切声音,与梦中差不多了,进展也一样。

  庄周说了,他一定要解决邪魔的。解决之前,他请扁鹊给他蒙了眼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也不让扁鹊看到自己杀戮的模样。如同梦中那样,庄周始终用袖子遮了他的眼。然后就是漫天的血痕了,比梦中的血痕更加鲜明透亮,也更加真实。

  邪魔落地成灰了。

  “他求了不可求之物,本身也十恶不赦。”一样的话。

  扁鹊呆了好久,这才反应过来。到这里,他做的梦就结束了。接下来……就是与之不同的现实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到了同样僻静的水边。

  他平复自己的心情,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,他早早知道答案的问题。

  “老师……您杀他时,为何始终蒙着眼?”

  “对待流离子,是要特殊的。”庄周掬了一捧水,开始净面。

  血残留在他掌间,得尽快洗掉,否则会吓到扁鹊。他再一次生出了一层模糊的感受,他觉得有什么东西鲜活了起来,直逼到他心里最幽暗的地方。这十年,他杀过不少魔,沾的不是血,而是更加滚烫溅射的魔星子,比血更加刺骨,更为压迫人,承受的心理负担更重。

  连那种血都承受得了,寻常鲜活而明艳的血迹,他却不得不发怵。他坚持着洗得干净。

  扁鹊也是流离子。

  他第一次处理这类事,他第一次当着扁鹊的面,对着流离子起了杀心。


下篇见此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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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感想>

  • 感谢校对的VA桑(找不到艾特,残念)这位同学还在辛苦地上学,我就把文发出来一并祝贺VA桑新年快乐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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